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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归尘,土归土

尘归尘,土归土

萨沙·卡拉布廖夫免试升入了下一年级,甚至还得了张奖状。他很高兴。一切都称心如意,没必要伤心难过,况且也没什么事需要伤心难过。

他同父亲一起生活。母亲很早就去世了,萨沙对她已没什么印象。他出生的地方是一座小城,父子俩居住的房子坐落在小城郊区。房子不大,边上有菜地和花园,园中生长着茂密的浆果丛和果树。河对岸不远处是农田和森林。父亲虽不富裕,家中却应有尽有:他是名私人律师,事业有成,还存了一笔钱。

一切都称心如意。日光和煦,照得人心情舒爽,满眼的绿意散发着无穷魅力。萨沙对自己越来越不满。为什么?他不知道,也搞不明白,只是日渐忧郁起来。

故事是怎么开始的?似乎开始于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父亲要去法庭,所以错过了学校举办的表彰大会。萨沙满心欢喜,拿着奖状匆忙赶回家,想把它拿给父亲看。

父亲已从法庭回来,正坐在阳台上心事重重地抽着烟,目光透过金边眼镜看着远方,难以捉摸的杂乱思绪纷至沓来。听见萨沙从花园跑过,他不知为何忽然回忆起自己和儿子的老师之间发生过的不快。他等着听萨沙要说什么,猜想会不会是老师们拿萨沙开了刀。想到这里,又觉得这些全是无稽之谈,老师们不会因为父亲迁怒于孩子,他们做不出来。更何况自己还是个法律工作者,老师们也担心他会耍什么手段,到法院去起诉他们。父亲的心情低落下去,有些尴尬和沮丧。萨沙朝他跑了过来,脸蛋儿红通通的,手里挥舞着卷好的奖状。

萨沙沿着楼梯爬上阳台,大声喊道:

“看我的奖状!”

他快乐的声音打破了屋里惯有的宁静。萨沙欣喜若狂。听到他的声音,父亲的头更疼了,不过和以前一样,并没有表现出来。

“给我看看,给我看看。”他温柔地说着,手里还抚弄着腮边红褐色的胡须。他的动作慢极了,似乎非常疲累。唇边的胡子过于浓密,就连唇角的笑容都差点被它盖住。

萨沙双手一展,打开了奖状。奖状铁箔似的,在他手里沙沙作响。

“基本都是5分,4分都很少。”萨沙高兴地说。

“真不错,好极了。”父亲说道,脸上的神色却显得疲惫不堪、心事重重。

“哎呀,考的东西我全都知道。”萨沙还是那么高兴,话音却小了很多。

父亲的话音和表情中有什么东西让他浑身一凉,可究竟是什么,他还来不及细想。

“怎么,要挂在墙上吗?”父亲问道。

萨沙笑了,不过笑得有点不太自然。

“为什么要挂在墙上!”他窘迫地说,“我把它们收到箱子里去吧。”

“那就没人看得见了。”父亲好笑地说。

“需要给人看时再拿出来嘛。”

“就放在外面给人看吧,大家都会夸你的。”父亲悄声说道。

“那你呢?”小男孩问道。

“夸你把奖状拿出来给我看?”

“哎呀不是。”

父亲把儿子搂进怀里,亲了亲他的脸颊。

“我的好儿子。”他说。

他的声音中有种安抚的意味。萨沙心里闪过一丝疑惑,不过他很快就把这事儿给忘了,又高兴地笑了起来,笑得止都止不住。

父亲看着儿子,嘴角轻微上翘,心中的思绪却不如表面那么阳光。

萨沙是个健康快乐的男孩儿,父亲有时却觉得他活不了多久,用通俗的话说,就是觉得他是个短命的。萨沙的眼神中蕴含着某种晦暗而悲伤的东西,总能勾起父亲悲伤的思绪。他伤心地眺望远方时,眼前偶尔会浮现出妻子的坟墓,墓旁还有一座新坟,坟头的土刚填好不久。

萨沙一天都在到处疯跑。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吊在天空,显得疲乏不堪,满心欢喜地走向衰亡。萨沙累得坐在自家花园里的椅子上,看着通红的落日和晚霞,看着不停亲吻河岸的河水,看着篱笆上开着蓝色花朵的草藤。他想起了自己上午那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在学习上表现出众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易如反掌,根本不需要花太多时间准备功课。所以萨沙岁数不大,课外阅读量却很大。

奖状上写着:“成绩优异,品行出众。”品行出众,多么奇怪的表达。

“意思就是,”萨沙心想,“我性格宽厚、善良,是个好男孩儿。”

萨沙笑了,他出众的品行得到了承认,这又让他觉得有些尴尬。

如果他因为正直和善良再得几份奖状呢?

不可能。正直的人本就没有私心。如果因为善良就能得到奖励,那善良又有何意义?

天堂呢?天堂也是奖品,因为它会令人愉悦。好人就不可怜那些罪人吗?罪人可是在火中哀号呢。好人知道罪人的遭遇后,还能继续怡然自得吗?

他倒是在享福,可那些留级的“罪人”们呢?他们也在哀号啊,毕竟在家挨了打,又疼又羞。

萨沙看向黑暗凝聚的地方。一片寂静,周遭的一切都仿佛在告诉他,说某个人会过来,会透露点儿什么。然而谁也没来,唯有潮湿的树枝在不停颤抖,发出簌簌的响声。鸟儿的鸣叫透过树林远远传来,声音里倾注着它们的故事和渴望。

似乎一切都闭上了双眼,安静下来,只有天空还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大地。可它又太过遥远,就连星辰的只言片语都无法抵达这里。

萨沙安静地起身回家,灌木丛湿润的枝条偶尔会划过他滚烫的脸颊。他的心中一片火热,有种奇怪而烦闷的感觉。

天色已晚。列别斯金妮娅在萨沙的卧房中整理床铺,收拾东西,动作不慌不忙。她年事已高,佝偻着脊背,满脸皱纹,从来不笑。即使萨沙不说话,她也能明白这孩子心里在想什么,她可没白照料他这么多年。列别斯金妮娅的动作很轻柔,走路也不会弄出响动。

萨沙在脱衣服。

“萨沙,快祈祷。”列别斯金妮娅说。

“列别斯金纽什卡,我不知道应该祈祷什么。”萨沙懒洋洋地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