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环

一

清晨。郊外。一位女士和一个4岁左右的男孩儿在空旷的街道上走着。女士年纪很轻，衣饰华丽，身边的男孩儿脸蛋儿红扑扑的，特别开心。女士嘴角上翘，一脸幸福的样子，看向孩子的眼神中满是关心。孩子一边笑着，一边用不太熟练的动作向前滚着铁环，一个又大又新的明黄色铁环。他很高兴，胖乎乎的小脚在地上踩出啪嗒啪嗒的声音。他的小膝盖裸露着，手里的小棍挥来挥去。其实不用把棍子举这么高，都高过头顶了。不过，高就高吧！

高兴得不得了！以前他没有铁环，现在有了，还滚得这么快！真开心！

清晨的街道、雀跃的太阳、远方城市的喧嚣，在男孩儿眼中，一切都如此新鲜。他觉得这些都很新奇、纯洁，充满了欢乐。

是啊，一切都是纯洁的。如果成年人不说，孩子们自己可看不到事物的阴暗面。

二

一位衣衫褴褛、双手粗糙的老人在十字路口停住脚步，他把身子贴到围栏上，给女士和男孩儿让路。老人的头上已不剩几根头发，他浑浊的双眼盯着男孩儿，傻呵呵地笑着，一些不太清晰的想法缓缓爬过心田。

“小少爷。”他心想，“年纪这么小。瞧这笑得！孩子，还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你看看你！”

有些东西他觉得很奇怪，无法理解。

孩子，为什么大家都喜欢揪小孩的头发？玩儿，玩儿的时候也尽是娇惯，对吧？孩子都被宠坏了，调皮着咧。

当母亲的呢，什么也不做，不叫停，不冲着孩子喊，也不吓唬他，自己倒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还缺什么呢？他们俩显然被照料得很好。

当他这个老头儿还是孩子的时候，活得却像条狗！即使是现在，他的生活也说不上滋润，不过总算不会挨打，也能填饱肚子了。小时候每时每刻可都是饥寒交迫，棍棒不断。这种娇生惯养的生活是他从未体验过的，他没滚过铁环，也没玩儿过其他有钱人家才买得起的玩具，一生的光阴就这样在贫穷、操劳和怨恨中度过了。竟然没什么可回忆的，一个快乐的瞬间都没有。

他心里涌起一阵欣羡，咧着没牙的嘴，冲男孩儿微笑着，心想：

“看把他给乐的，愚蠢。”

羡慕的感觉折磨着他。

他走去厂里上班，从小他就在这里干活，直到现在。一整天他心里都在琢磨着那个男孩儿的事情。

思维陷入了停滞，脑海里不断浮现出那个男孩儿的身影：他滚着铁环朝前跑着，笑着，双脚踏在地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双腿胖乎乎的，膝盖裸露在外……

在各种机器运作的噪音中，滚铁环的小男孩在他脑海里跑了整整一天，挥之不去。入夜后，他在梦里又见到了那个孩子。

三

从第二天早晨开始，老人的心里就浮想联翩。

机器叮叮当当地响着，工作千篇一律，丝毫不费脑筋。老人的手熟练地动作着，没牙的嘴因为滑稽的幻想而笑个不停。厂房上方的空气和烟尘混在一起，污浊不堪。高高的天花板下，传送带呼啸着在滚轮间快速滑动，无休无止。远处的角落笼罩在浓浓的烟雾中，喧嚣无比。人们就像幽灵一样走来走去，机器巨大的轰鸣声掩盖了他们的话音。

老人陷入了幻觉，似乎他现在是个小孩，妈妈是位贵妇，他也有个铁环和一根小棍儿，正用棍子滚铁环玩儿呢。他穿着白白的衣服，小腿胖乎乎的，膝盖裸露着……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样的活计，一样的幻想。

四

一天傍晚，老人回家时在院子里发现了个从旧木桶上掉下来的铁环，黑乎乎的，做工很粗糙。老人高兴得浑身发抖，浑浊的眼里涌出泪花，一个隐秘的愿望出现在了心中。

老人小心翼翼地朝周围看了看，躬下身去，双手颤抖着抓起铁环，拿回家去了，脸上还赧赧地笑着。

谁都没看见这一幕，所以更不会有人会过问。再说了，关他们什么事啊？一个破衣烂衫的老头儿拿着个谁都不要的破烂儿，谁会管啊！

可他还是偷偷摸摸的，担心被人笑话。为什么要把铁环捡起来带走，他自己也不知道。

只是因为它很像小男孩玩儿的那个铁环，所以就拿走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就让它在自己家放着呗。

看一看，摸一摸。心里的幻想越来越生动，工厂里的汽笛声和噪音越来越缥缈，喧嚣的尘雾越来越模糊不清……

铁环在老人床下放了好几天，就放在那个简陋、拥挤的角落里。老人有时会把铁环拿出来看。脏兮兮的灰色铁环令老人满心欢喜，一直盘旋在他心中的那个关于幸福童年的幻想变得更加清晰了。

五

一天清晨，天气晴和温暖，鸟儿在树梢的枯枝败叶中忙活着，比昨日更加快乐。老人起得比往日更早，带上铁环来到远郊。

他咳嗽着，在参天的古树和丛生的灌木中穿行。阴郁的树干包裹着干燥、皲裂的树皮，它们的沉默让他费解。林中弥漫着怪异的气味，蝇群也让人瞠目结舌，蕨类植物长得和童话里的描述一模一样。这里没有灰尘和喧嚣，树林之后只有温柔、美妙的朦胧雾气。衰老的双腿在满地的松针上不停打滑，还不时被粗大的树根绊住。

老人掰下一根干枯的树枝，将铁环套在上面。

眼前的草地漂亮、宁静。不久前刚被刈过的绿色草茎上闪烁着无数缤纷的露珠。

老人突然把铁环摘下来，用棍子打了它一下，铁环在草地上静静地滚动起来。老人开心地笑了，整个人都焕发出别样的光彩。他快速迈动双腿，像那个男孩儿一样跟着铁环向前跑去。同时他还学那个孩子的样子，挥舞着手臂，把木棍高高举过头顶。

他觉得自己的年纪还很小，内心充满了温情和快乐。他有种感觉，觉得妈妈就跟在他身后，满含笑意地看着他。他像个孩子一样穿过昏暗的树林，跑过欢乐的草地，刚开始跑的时候甚至还感到了丝丝凉意。

衰老的脸上，灰色的山羊胡子不断地抖动着，牙齿已经脱落干净的嘴里不停地发出笑声和刺耳的咳嗽声。

六

老人每天早晨都来到林中，在这片空地上玩铁环。

他总觉得大家会笑话他，心中的羞愧和恐惧类似，它让人双腿发软，失去力量。老人又羞又愧地望向四周。

还好，谁也看不见，听不到……

他玩够了，平静地回到城里，轻松愉快地微笑着。

七

其实没人看到他这副样子，也没出什么大事。老人安安静静地玩了几天。在一个满是露水的早晨，他感冒了，卧床后不久便咽了气。咽气时他躺在工厂的附属医院里，周围全是神情冷淡的陌生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脸上仍然挂着明朗的微笑。

回忆令他感到安慰。他也曾是个孩子，也曾开心地笑过，也曾在鲜嫩的草地上和昏暗的树林中奔跑过。亲爱的妈妈就跟在他身后，注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