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混蛋!”东家说道。可是谢苗已经带着面包和粮食跑了。
童年的夏日过得漫长而艰难。所有鸟儿和母鸡都吃饱喝足,又饱又困地打起盹来。天边映出晚霞,远处公路上传来大车回村子的声音,路边铁匠铺里,铁匠们还在劳作。
谢苗家里,母亲和孩子们都睡了。他一个人坐在箱子上,等着有人醒来——他不习惯一个人的自由生活,他身上聚集着忧伤,心灵渴望着关心。可是谢苗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他把头靠在箱子上,努力地想记起什么,却全都忘了。他睡着了。
可是,所有的母亲都睡得很少,谢苗的母亲也很快睁开了眼。
“谢苗!”她说道,“生炉子,坐上铁锅,给孩子们洗澡!”
谢苗马上从箱子上跳了起来。可是男孩还没有休息好,没有在梦中得到温暖,身体因虚弱而发抖。
“我感觉不舒服,”母亲说,“去找父亲,让他早点回来。”
“马上,”谢苗说,“妈妈,别再生孩子了,我求你了!”
“我再也不生了。”母亲回答。生产让她变得十分虚弱。她仰面躺在褥子上,吃力地喘着气。
刚出生的女儿躺在母亲身边甜甜地睡着,她还不明白,自己已经是活人了。谢苗惊讶地看了一眼自己最小的妹妹:她刚刚出生,什么都没见过,却一直在睡觉,不愿醒来。仿佛生命对她而言毫无意义。
“谢苗,摸摸我,我全身冰凉。”母亲说,“如果我死了,你来代我照顾孩子们。父亲没时间,他要给我们挣饭钱……”
谢苗躺到母亲身边,摸了摸她的额头——额头又冷又湿,她的鼻子变得瘦小,眼睛也黯然无光。
“我所有内脏都垮掉了,我的身体好像空了。”母亲说,“你最大,你来照顾自己的弟弟妹妹们——也许,他们能长大成人……”
母亲双手捧起谢苗的头,命令他:“去找父亲!”
谢苗去找了父亲,可是他却不能马上回家。他还得再装上三个轮胎,老板还等着要活儿。“她挺得住,死不了。”铁匠铺老板这样说谢苗的母亲,“老婆们每个月都打算死一次!”谢苗回到家,生上炉子开始熬粥做晚饭。孩子们都醒了,扎哈尔卡站在炉边添些刨花当煤烧,好让粥熬得又快又香。别奇卡爬到母亲身边,久久注视着她的脸,用双手抚摩她的脸。仿佛是在验证,母亲还活着。她不过只是病了,还在哭泣。
父亲和往常一样,天黑了才从铁匠铺回来。他吃了谢苗给他留下的饭,躺到母亲身边。谢苗还没睡。他看见父亲小心翼翼地抱住母亲,吻了吻她的脸颊。母亲把脸转向父亲,像个孩子似的,把自己正在冻僵、变空的身体缩成一团。父亲躺了一会儿,站起来走到下房,拿来一块大的旧粗布,把它盖在渐渐变冷的母亲身上。他把新生儿从母亲身边抱到自己身边,因为她夜里啼哭的时候,母亲已无法照料她。一整夜谢苗都想撑住不睡着。他担心母亲会死去,担心父亲不小心在睡梦中压住了小婴儿。可是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睁开眼时已经是早上,扎哈尔卡爬到他身上,把手指伸进了他耳朵里。
父亲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双手摇晃着正在大哭的新生儿。母亲仍然躺在地上的褥子上,盖着被子,上面还搭着那块大粗布。她把头藏在下面,没有站起来。
谢苗走到母亲身边,看了看她,问她,自己早上应该干什么,做什么给弟弟妹妹们吃,父亲发工钱之前,去哪儿借钱。
“别把她掀开,”父亲对谢苗说,“她一早就死了。去,把卡比什卡找来。”
“找卡比什卡干吗?”谢苗问。
“现在让她住我们家,”父亲说,“哪怕看看孩子做做饭也好。她是个老女人。”
“我们干吗需要卡比什卡!”谢苗说。
“她是个老蛤蟆!”扎哈尔卡说,“她会吃很多的,我们自己都不够吃!”
谢苗从父亲手中接过新生的妹妹。别奇卡和妹妹(现在已经是姐姐)坐在地上,他们默不作声地一起玩着各种垃圾和布头,把它们当作自己的财富。
“我们现在还能怎么过日子!”谢苗说着,伤心地皱起脸。痛苦的热浪缓缓从心房升腾到了喉咙,却没有让他落泪。“我们现在用什么来哺育新生儿,她也会死掉的……”
“她还小,”父亲说,“她还没活过,不习惯,什么都不知道。只有把她和母亲一起埋葬。”
谢苗抱着哭泣的新生儿晃动着,她睡着了,不再哭闹。他把她暂时放到了褥子上母亲的脚边。
“爸爸,母山羊多少钱一只?”谢苗问。
“可能不贵吧,我不知道。”父亲回答。
“发了工钱给我们买一只。”谢苗请求道,“扎哈尔卡到地里放羊,晚上我来挤奶,煮开,这样没有妈妈,我们自己也能哺育小妹妹。我用奶嘴喂她。我们买一个奶嘴安在小瓶子上……只是你要告诉扎哈尔卡,不准他在地里吮山羊的奶喝。要不然他总是喜欢占便宜。”
“我才不会从你的山羊那儿吮奶喝呢!”扎哈尔卡答应道,“它的奶不甜。妈妈早就给我尝过了。”
父亲沉默不语。他看着自己所有的孩子,看着已经去世的妻子,她整夜都依偎着他取暖,却没能暖和过来,现在已经僵硬了。铁匠不知道,他该想些什么,才能让心里轻松一点。
“他们需要的是母亲,不是母羊。”父亲说,“谢苗,要知道就你一个大孩子,他们都还小……”
谢苗现在只穿着一件衬衫,他醒来后还没来得及穿上裤子。他抬起头看了看爸爸,对他说:
“我来给他们当妈妈吧,没有其他人可以当了。”
父亲什么也没对大儿子说。于是谢苗从凳子上拿起母亲的连衣裙和罩衣,从自己头上套了下来。裙子长了,可是谢苗整了整说:
“没关系,我来剪掉一些,再缝缝。”
去世的母亲很瘦,因此连衣裙穿在谢苗身上刚合适,只是长了一些。父亲看着大儿子,“他快八岁了。”他暗想。
现在的谢苗穿着连衣裙,长着一张忧郁的孩子的脸,与其说是个男孩子,不如说更像个小姑娘——都一样。如果他再稍微长大一点,他就可以被看作是个大姑娘。大姑娘——就差不多是个女人了。这几乎就是个母亲了。
“扎哈尔卡,推着别奇卡和纽什卡去院子里逛逛,免得他们要东西吃。”穿着妈妈罩衣的谢苗说道,“我到时候叫你们。我和父亲有很多事要做。”
“外面的孩子们会笑话你是个女孩子!”扎哈尔卡笑了起来,“你现在是个傻瓜,不是个男生!”
谢苗拿起扫把开始打扫妈妈躺过的褥子周围的地面。
“就让他们笑话吧,”谢苗回答扎哈尔卡,“等他们笑够了,我已经习惯当女孩了……去吧,别在那儿碍事。把孩子们抱上童车。要不然的话,你是想挨一扫帚?”
扎哈尔卡叫上了别奇卡,他跟在他后面爬到了院子里。而纽什卡被扎哈尔卡抱在了怀里。他勉强刚能抱得动妹妹的重量。
父亲在旁边站了会儿,无声地哭起来。谢苗收拾好房间,走到父亲面前:
“爸爸,你先把母亲的衣服解开,应该给她洗洗……然后你再哭,我也要哭,我也想哭——咱们一块儿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