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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斯科的小提琴

“这不是您在演奏,您不会这样演奏。”女工说,“我认识这把琴,用上它,就连我也会演奏。”

“我不和可怜的绣花枕头争论。”萨尔托利乌斯这样评价她,“全苏联都在我的脑海中颤动……”

“啊,您——哦,”女工说出几个谜一般的字眼,“您以为您是个优秀的乐手,实际上,您是个无聊的傻瓜……”

她走开了,他却跟在了她后面,跟着她走到住处,看着她消失。然后萨尔托利乌斯坐上一辆有轨电车,去了城外很远的地方。他在那里焦虑地游走,坐在黑麦田边,沉默孤独地拉着小提琴。他并不明白琴的原理:为什么他一拉琴,它就开始自己演奏,并不完全听从他的指挥。他不懂物理也不懂技术,他只能感觉到内心的欲望与心脏紧张不安的跳动,而这不是硬物所具有的特征,小提琴则显然是坚硬的物体。远处的莫斯科像一部宏大的音乐,温柔地鸣响,城市的灯火映照着大地——最微弱的光线也来到了这片黑麦田的深处,像是朦胧的朝霞,躺在麦穗上。然而,此时还是深夜。萨尔托利乌斯热切地倾听着远方的莫斯科,看着城市的灯火想到,这一切都是秘密的音乐,便又让小提琴演奏起来,听着它周围一切看上去喑哑粗野的东西都汇聚到它身边,附和着少女微张的口中发出的自然琴声。

4

在普希金纪念碑旁听过萨尔托利乌斯演奏的地铁建设女工丽达·奥西波娃,住在一栋新房子的五楼,一套两居室的小公寓里。这栋楼里住着飞行员、设计师、工程师、哲学家、经济理论家等各行各业的人。房间窗外是莫斯科郊外的房顶,丽达下班回家洗漱完,常常趴在窗台上欣赏。她的发丝低垂,听着这个世界级大城市以自己宏大的能量发出轰鸣。偶尔,从密集奔忙的机械设备上传来人的欢声笑语。丽达抬起头看见空洞贫瘠的月亮出现在熄灭的天空中,感觉到自己身上生活的暖流……她的想象力不知疲倦地工作——脑海中感知着各种事件的发生,也在思想中参与着事件的进程。她在孤独中关注着整个世界,观察着灯火的照明,关心着夜以继日紧张工作的机器。为的是在黑暗中点亮明灯,供人们读书,让清晨的面包房里开动马达磨麦子,让自来水流入舞厅里那些温暖的灵魂,流入人们温暖坚实的怀抱中孕育美好的生活——他们在黑暗中独处,看不见自己的脸庞,只是感觉到幸福在聚集——最终,是要让这座她的青春之城,全世界劳动人民的首都,智慧和人性之都,灯光明亮,闪耀着欢乐。丽达·奥西波娃与其说是想过上这样的生活,不如说是希望享受到为这种生活提供保障的快乐——整夜站在火车头的刹车闸旁,运送南来北往的旅客,修水管,铺沥青,用天平给病人分药,及时地在别人接吻时关上灯,把刚才的光亮变成自己体内的温暖。在这些时候她并没有放弃自己的利益——她自己那巨大的身体也需要安顿——她只是把自己的利益放到了更远的未来:她有耐心,可以等待。

在这些寂寞的夜晚,当丽达从高处探身往窗外看时,楼下的路人大声地和她打招呼。他们叫她和自己一起走进夏日的黄昏,许诺带她去玩遍文化公园的游乐设施,给她买鲜花还有两个蛋糕。丽达对着他们大笑,可是既没有搭腔也没有同去。

后来,丽达从楼上看见郊外这些屋顶下住上了人:一家家人穿过阁楼爬上铁屋顶,铺上被子,把孩子们放到父母中间,在露天躺下睡觉。在屋顶消防通道和水管之间的角落里,恋人们在星辰之下,众人之上忘我地卿卿我我直到清晨。

后半夜几乎所有窗户都熄了灯——需要在睡梦中遗忘白天繁重的劳动。夜里汽车驶过,没有多余的喇叭声,只有轮胎的细语。偶尔,熄了灯的窗户里,灯光会短暂地重新亮起——这是人们下了夜班回家,吃点东西,不吵醒家人,马上就躺下睡觉了。而另一些人是起床去上班——涡轮机和火车头的机械师、无线电技师、服务早间客轮的港口机械师、科研人员以及其他休息好了的人。

丽达·奥西波娃常常忘记关自己房间的门。一天,她遇见一个穿着外衣,脸朝下睡在地板上的陌生人。等他转过脸来,丽达认出,这就是那个在普希金雕塑旁演奏的乐手。萨尔托利乌斯是不请自来,他把小提琴藏在了清洁工处。他睡醒后对她说,想在她家住几天——他很喜欢这个宽敞的地方。因为屋里很简陋,也还有空余的地方,丽达·奥西波娃没有赶他走——她沉默了一会儿,给住客拿来了枕头和被子。萨尔托利乌斯住了下来。每天夜里,他都会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熟睡的丽达身边给她盖好被子。她总是翻身,露出身子,容易受凉。在奥西波娃家住了几天后,乐手把丽达穿坏了的鞋粘牢了后跟,悄悄给她清理干净了秋季大衣上面积攒的灰尘,给她烧好茶,高高兴兴地等着女主人醒来。一开始,丽达责骂小提琴手是在阿谀奉承讨好她,后来为了不受服侍,就开始和住客礼尚往来——开始给他补袜子,甚至用安全剃刀帮他刮脸。

丽达去上班的时候,萨尔托利乌斯就轻声拉琴,努力沉浸在它的魔力中。这把琴看上去普普通通价值不高,可是窗玻璃、墙壁、家具、吊顶和周遭的空气都会呼应它的琴声——像是一支乐队一样,与它一同歌唱。可是丽达在家时,萨尔托利乌斯却不敢拉琴。

萨尔托利乌斯一次也不敢向她打听这把琴的秘密,还有她在纪念碑旁对自己说的那些嘲笑话的含义。总之萨尔托利乌斯明白,把任何死去的东西当作活物来歌颂的新音乐的真谛,他只能从这个黑头发女孩口中探知。除她之外别无他人。正因为如此,他才来投靠她,并竭尽全力去爱她。

很快萨尔托利乌斯就了解到,丽达·奥西波娃是钻探技术员。

一天夜里,当他和往常一样给熟睡中的她盖被子时,听见了她幸福的笑声。她嘟囔着轻声说:“亲爱的,没有你我真寂寞。”

于是萨尔托利乌斯问她:

“亲爱的,这把小提琴是谁的?”

丽达睁开了眼睛:

“什么?”

“我想问一下。”萨尔托利乌斯还不敢马上抱住她。

“你要问什么?”丽达醒过神来,“明天告诉你。”说完就又睡着了。

早上,她告诉萨尔托利乌斯今天晚上有舞会,让他带着琴一块儿去:他大概也不想在家里一直窝到秋天。

“这把琴是谁的,亲爱的?”萨尔托利乌斯问,“告诉我吧!”

丽达慢慢地打量着乐手。

“什么亲爱的?这是什么新词儿эtoчto3ahoвoctь?这把琴是用我未婚夫实验室里的边角余料做的——我是他的亲爱的:您明白吗?”

“明白。”萨尔托利乌斯说,“我不是那种市侩。我是个特别的人。”

“能看出来。”丽达并没有在意,也没有生气。

5

晚上,青年学者、工程师、飞行员、医生、教师、演员和新建工厂的知名工人们会聚在区里的共青团俱乐部里。他们中没有人超过27或者30岁,可是每个人在自己的家乡——在新世界里——已经小有名气。早来的荣誉让每个人都有些惶恐,也妨碍了他们的生活,使他们的脸上多出些紧张。几个上了年纪的俱乐部工作人员一边悄悄唉声叹气,一边擦拭着两个大厅里的陈设——一个是会议厅,另一个是会谈及宴会厅。他们在失败的资本主义年代虚度了年华,浪费了才干。第一批到来的客人中有24岁的工程师波鲁瓦罗夫和女共青团员——总是若有所思的钢琴家库兹明娜。

“咱们去吃点什么吧。”波鲁瓦罗夫对她说。

“吃点吧。”库兹明娜带着女性的温柔同意了。

他们去了小吃部。波鲁瓦罗夫吃下了8个香肠夹面包,而库兹明娜只拿了两个小馅饼。她是为演奏、为音乐而活。

“波鲁瓦罗夫,你怎么吃这么多?”库兹明娜问,“这样可能不错,可是我都不好意思看你。”

很快又有10个人走了进来:旅行家戈洛瓦奇、机械师高斯曼、两个搞水利的女孩,来自莫斯科——伏尔加河运河工程、航空气象员维奇金、高空发动机设计师穆尔得巴维尔、电工昆金和他夫人。他身后还有说话声,又进来几个人——包括丽达·奥西波娃和萨尔托利乌斯。

外科医生萨姆比金是最后一个来到俱乐部的。他刚从医院出来,给一个小男孩做了颅骨环钻术。他强压着身体的悲痛,苦难、疲惫和死亡挤压在他的身体中、骨骼里,比生命和运动还多得多。可奇怪的是,在为改善所有病弱的身体紧张操劳时,萨姆比金却自我感觉良好。他的整个大脑都被思想占据,心脏平稳忠诚地跳动。他不需要比监控别人的心跳更大的幸福——当他意识到自己这秘密的享乐,有点不好意思。他已经打算走出去做自己的报告,因为铃声已经响起。可是突然看见一个陌生的青年女子,旁边还有一个提琴手。她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美让萨姆比金震惊。他看见了隐藏在她那平凡甚至是羞涩的脸庞下的力量与闪耀的热情。这种出人意料的秘密情感使萨姆比金不禁打了个哆嗦。他走到开阔的阳台上。

拜远方机器的紧张工作所赐,莫斯科之夜在黑暗中闪亮。被数百万人加热的空气忧郁地渗入萨姆比金的心脏。他望了望星辰和神秘莫测的黑暗空间,嘟囔着听来的老话:“我的上帝!”

随后他走进了聚集着他的同龄人和同志们的大厅。萨姆比金应该就他所在的研究所的近期工作做一个报告。报告的题目是关于人的永生。

有着迷人外表的年轻女子坐在第二排。她身边又是那个手拿小提琴的乐手。青春的微笑和单纯的魅力使她更美,可是她自己却并未察觉……萨姆比金和研究所的同志们想提取出一种使生命长久,或者说是永恒的力量——从尸体当中。几年前,萨姆比金从人的尸体的心脏部分找到了一些不明物质的残迹,便沉迷其中。他进行试验,发现该物质具有重振微弱生命的力量。仿佛在死亡那一刻,人体中打开了一个秘密阀门,流出一种特殊液体,渗入机体,保护着整个生命,直到最高危险的来临。

可是在黑暗中,在人体的千回百转中,何处寻找这个吝啬又忠诚地保护着生命最后电荷的阀门?只有当死亡之波冷漠地扫过全身时,备用生命的封印才被打开。它最后一次迸发出来,似乎是在人体内进行一次徒劳的射击,在人的心脏里留下模糊的印迹……

远处探照灯游走的光线偶然停在了俱乐部巨大的窗户上。演讲停顿的时候,传来打桩的声音,莫斯科河上气锤冒着气。丽达·奥西波娃开始不安分地转头看每一个走进大厅的人。有好几次她走到电话机前,打电话给她正在等待的人。不过看来,要么电话没人接,要么电话坏了,她又走回来,脸上看不出伤心的神情。

后来,所有客人都去了另一个房间吃晚餐。在那里又开始了各种争论:关于永生;关于史前的独眼龙是建造希腊和奥林匹斯山的最早的生物;关于宙斯本是被刺瞎了眼的苦役犯,后来因为建立了整个国家而被封为贵族等各种话题。

每隔半米就摆放的鲜花,散发出若隐若现的芬芳。它们因自己姗姗来迟的死亡显得若有所思。设计师的妻子们和年轻女人们——工程师、哲学家、队长——身穿共和国生产的纤薄的丝绸。政府打扮着这些优秀的人们。丽达·奥西波娃穿着重量只有10克的蓝色丝绸连衣裙。连衣裙做工精致,她血管的脉动、胸膛的起伏都在裙下清晰可辨。所有男人,包括不修边幅的萨姆比金和满脸胡须的气象专家维奇金,都穿着质地上乘的西装,简洁又气派。国家竭尽全力供给他们最好的吃穿,也在他们青春的力量和才干中发展壮大。如果穿得邋遢简陋,那就是在责怪国家的贫穷。

萨姆比金请萨尔托利乌斯演奏点儿什么:既然他总是带着小提琴。

萨尔托利乌斯站了起来,以一种透彻幸福的力量奏起了自己的音乐——在年轻的莫斯科中间,在它喧嚣的夜里,在这些生来美丽或由于热情和幸福的青春而美丽的人们头顶上方。他周围的整个世界突然变得尖利而不可调和——世界的构成全是沉重的硬物,粗鲁生硬的力量如此凶恶,以至于它自己都走投无路,在沉默的边缘用人声发出绝望虚弱的哭泣。这股力量重新从自己铁的舞台站起,飞速把敌人的哀号撕碎。这敌人冰冷、坚硬,用自己的尸体占据了一切永恒。这音乐失去了一切旋律,变成了进攻的磨刀霍霍,还带有寻常人心跳的律动。所有人听起来都简明易懂。

可是萨尔托利乌斯演奏时,又无法理解自己的乐器了:为什么小提琴自己的演奏比他更技高一筹,为什么小提琴上死亡的可怜的物质却产生出更多有生命力的音乐。这音乐虽没有主题,却比主题更深刻,比乐手的手更高明。萨尔托利乌斯的手不过是在打扰小提琴。而它自己歌唱、奏出旋律,吸引周围空间里隐藏的和谐来救助自己。整个天空都是音乐的幕布,在大自然的黑暗存在中激起对心灵悸动的亲近回答。

丽达双手捂脸哭了起来,她已无法掩饰自己的痛苦。在场的人们纷纷离开座位走到她身边。萨尔托利乌斯纳闷地放下琴。聚会的欢愉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