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的小提琴
1
“胜利”集体农场的短工谢苗·萨尔托利乌斯来到莫斯科。他个子不高,像乡村一样宽广的脸上,表情模棱两可——嘴边带着微笑,浑浊的眼睛里却满是忧郁。他父亲不姓萨尔托利乌斯,而是茹依波罗达。母亲是个农民,当年他在娘胎里孕育的时候,身边就是嚼碎的黑面包。萨尔托利乌斯手里提的不是装着木工工具的普通箱子,而是一个小提琴琴盒。不过里面除了几张冷冰冰的薄饼和一块肉之外,什么都没有。
集体农场距离莫斯科近100公里,在一条铁路旁边。可是萨尔托利乌斯等来了火车,却没有坐上去:车上人很多,售票处旁边又在吵架,他不想坏了自己和别人的心灵。这颗心多年来早已厌倦。
他在大自然中前行:他的时间还很多——才生活了40来年。7月,全国各地都是好天气。在空无一人的路途中,可以整理思绪,回忆往事,感受新知——步履和风儿总是能唤起脑海中的意识,增强心灵的力量。
在莫斯科,萨尔托利乌斯去了音乐学院办公室,出示了自己的出差证明。证明上写着,吉山农业委员会与“胜利”农场管委会派谢苗·雅科夫列维奇·萨尔托利乌斯同志前来学习。如果需要缴纳学习法律的学费,农场会记在自己账上。同时,萨尔托利乌斯不用为生活担心,若有需要,将为他提供口粮。同样也会寄钱来满足他的用度和文化需求。农业委员会主席团和农场管委会请求音乐学院将萨尔托利乌斯视为对他们很重要的人。他数次用小提琴演奏化解了生活中无法言说,或者即使说出来也让人困惑的难题。可是如今,他的小提琴被来历不明的敌人窃走,不在手边,只剩下了琴盒。重新购买的款项已经拨给萨尔托利乌斯。在公众生活中,若是有损害萨尔托利乌斯的性格或信念的情形发生,请告知。以免让公有经济的资金毁掉一个好人。
音乐学院的工作人员告诉萨尔托利乌斯,现在是夏天,招生在秋天进行,因此只能在宿舍里给他提供一个床位。
“你说得都对,可是我没有耐心等。”萨尔托利乌斯说,“生命都是以分钟计算,哪儿有时间等待!”
“随您的便,”工作人员说,“给您开个宿舍的入住单,还是怎么的?”
“我才不想随便呢!”萨尔托利乌斯不满地回答,“整个苏联都是我的宿舍……等着我秋天回来,那时再看……”
萨尔托利乌斯离开音乐学院,去商店给自己买新提琴。他试试音色,试试材料的手感,可是都不怎么满意。这些琴奏出了音符,可是木头中却发不出空灵之声。
萨尔托利乌斯在城里继续逛,随处见到各种幸福的、惊恐的或者神秘的面孔。这些面孔显示出内心的想法,在他看来非常美妙。他想,音乐表现的是别人的不一样的生活,而不仅是自己的——仅有自己的是不够的。一个人的身体里容不下能代表永恒和普遍兴趣的东西。人应该永远地活着。他在迎面而过的人群中选择,自己应该成为他们中的哪一个,才能为了音乐获知别人的秘密。
他想象着别人的心灵,想象着自己身上有另一个崭新的躯体,却并没有停下脚步。他想着别人脑子里的念头,迈着自己的脚步,为自己一颗已经放空又在做着准备的心灵贪婪地高兴着。他身体里的青春变成了大脑中热切的欲望。
谦逊微笑的列宁站在广场街巷上,监视着崭新的社会主义世界的所有道路——生活伸向了没有归路的远方。
一个让人愿意和她过上半辈子的漂亮姑娘建议萨尔托利乌斯去一趟克列斯托夫市场——那儿有时能买到乐器。她本人在音乐学院上学,不过不是小提琴班的。萨尔托利乌斯很想当几分钟她的丈夫,不过还是先出发去买琴了。
2
克列斯托夫市场里挤满了做买卖的穷人和秘密的资产阶级。他们带着干瘪的欲望,在绝望中冒着风险挣口饭吃。人们站着讨价还价,头顶上方空气肮脏浑浊——有的人出售的东西很少,用双手紧紧攥在自己胸前;另一些人则恶狠狠地走到他们跟前问价,伸手摸一摸,算计着要把东西永久地搞到手。这里出售一些被爱惜地穿过好几十年,又专门浆洗过的19世纪式样的旧衣服;还有在革命时期多次转手的皮袄,它们在人间传递的距离超过了地球子午线的长度。人群中还出售一些永远失去了应用价值的物品——某位风姿绰约的女士戴过的风帽;孩子受洗盆上的饰物;某位已故绅士的常礼服;脐环上的坠儿;还没有排水系统时期使用的夜壶;等等——可是这些物品不是作为生活必需品在当地人当中流转,而是作为硬通货在流通。此外,还出售不久前亡故之人穿戴过的物品——留有死亡存在过的印迹。还有为腹中胎儿准备的小衣服,不过,看来母亲改变了主意,堕了胎。现在,这件印满泪痕的小衣服和提前买好的拨浪鼓一起出售。
在一排专门的摊档上出售原创的肖像画和复制艺术品。肖像画上画着去世多年的小市民和来自莫斯科周边县城的新郎新娘。有一个人神情怡然自得,看上去对生活十分满意:他骄傲于自己的生活,如同拥有一枚勋章般自豪。人物身后能看见一座位于大自然中的教堂,长在远去的夏日中的橡树。有一幅画非常大,挂在两根钉进地里的棍子上。画上画着一个农民或者是商人,看上去并不穷,可是穿得脏兮兮的,还光着脚。他站在简陋的木质门廊里往下看。风吹起了他的衬衫,他的络腮胡里夹杂着垃圾和稻草。他漠然地望着空无一人的世界,苍白的太阳不知正在升起还是落下。此人身后是一栋普普通通的大房子,屋里也许存放着几罐蜂蜜、几普特蘑菇馅饼,床应该是木质的,适合于在上面几乎永远地睡去。一个老妇人坐在屋外的玻璃房里——只露出了头——傻乎乎地望着院子里的空地。她家男人刚从睡梦中醒过神来,走出来看看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可是一切照旧,风从丑陋破落的原野里刮来,于是那人又立刻去寻找安宁了——去睡觉,却并不做梦,为的是让这没有记忆的生活尽快过去。
萨尔托利乌斯久久地站着,观察这些过去的人们。现在他们的墓碑石都成了新建城市里的人行道,第3代甚至第4代人践踏着上面的墓志铭:“莫斯科二等商人彼得·尼科迪莫维奇·萨莫法洛夫寿终正寝,埋葬于此。你的王国里上帝永在。”“这里长眠着少女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斯特里热娃……我们伤心哭泣,她却眼望上帝。”
萨尔托利乌斯此刻想起的不是上帝,而是故人。他想到自己就生活在他们当中,吓得打了个寒战。那时,还没有砍掉阴森的森林;瘦弱的心脏还永远忠实于孤独的情感;熟识的只有亲人;人们眼中的世界还神奇隐忍;智慧感到寂寞无聊;人在煤油灯下,或是在夏日正午的阳光下,辽阔喧嚣风吹草动的大自然中哭泣——反正都一样。一个忠贞不渝的可怜姑娘,忧伤地环抱着大树,傻气又可爱。她忘记了一切,默默不语。如今她已不在人世,也不会再出现。她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接下来出售的是塑像、茶杯、盘子、锅架、一段栏杆、老式的12普特砝码、就地挖出来的铁板——因为只看见了一头,剩下的部分还埋在土里。旁边蹲着几个最后的个体化学品商贩。失去了工作的钳工们把家里的老虎钳、砍刀、锤子、钉子都拿出来卖掉。往后走是立等可取修鞋的鞋匠们,出售食品的老妪们。她们有的拿着冷冰冰的用烂肉残渣做成的薄饼和馅饼,有的抱着用已故丈夫的棉衣保温的铁罐,有的端着小麦粥——总之售卖各种消除当地人饥饿痛苦的食物。他们能吃光所有能吃的东西,可是却没有什么可吃的。
小偷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出没在饥肠辘辘的人群和小贩当中。他们从人们的手中偷走花布、旧毡靴、白面包、一只套鞋,然后跑到逛市场的人群里,用自己每一次偷来的东西换上半个或一个卢布。实际上他们是在艰难地打着零工,除此之外他们也别无他法。
市场深处偶尔传来绝望的叫喊声,可是没有人会过去救援。商贩们对身边别人的不幸熟视无睹,因为他们自己的痛苦也亟待抚慰。一个卖面包的女人把一个身穿老式军大衣的瘦子赶到了厕所旁的水坑里,拿着破布抽他的脸。一个二流子走过来给女人助威,一下子就把瘦弱之人打得脸上出了血,倒在厕所的栅栏边上。他没有叫喊,也没有摸一下自己受伤的脸,而是急急忙忙地吃下偷来的干面包,用一口烂牙艰难地咀嚼着,很快就完成了这项工作。二流子又往他头上打了一下,受了伤的人用力跳起来,力气大得与他的沉默和温顺极不相称。他消失在人群中,就像湮没在麦田里。无论在哪里,他都能给自己找到食物。他将会长久地活下去。尽管没有财产,也没有幸福,却总是能吃饱饭。
一个看不清模样的男人几乎是一动不动地站着,只有身旁的混乱才偶尔让他活动一下。萨尔托利乌斯已经是第二次发现他,于是走到他跟前。
“面包券。”那个一动不动的男人自言自语地说。
“怎么卖?”萨尔托利乌斯问。
“25卢布,5级。”
“给我拿一张。”萨尔托利乌斯说。他想花钱买点什么。
小贩小心翼翼地从侧边衣兜里掏出一个信封,上面打印着:“全苏矿产机械加工研究所,全套。”信封里有一张票券。那个小贩还向萨尔托利乌斯推荐了一把小提琴,不过萨尔托利乌斯是后来向另一个人买到的——此人用自己的乐器换钱购买钓鱼的线虫。他冲着所有路人愤愤不平地唠叨,就像面对的是国家的敌人。
萨尔托利乌斯想在购买前试试琴,可是密集的人流总是让他施展不开:于是他爬上了民警的岗亭——民警往边上靠了靠,给乐手让出了位置。就这样,萨尔托利乌斯站在这座上层建筑的高处开始演奏。下面没有人听他的:这里的人早已对一切古怪行为见惯不惊,音乐也无法渗入每一个号哭的心灵,那里已经堵满了各自的烦心事。可是这把偶然得来的小提琴音质很不错。它用深色材质做成,比木头重一些,外表看上去有些粗糙,可它却能使音色变得比乐手拉出来的更加悦耳动听。萨尔托利乌斯像个听众似的听着它自己唱歌。他惊讶地发现,随着琴弓轻微的摩擦,周围的空气都为之颤抖。可是人们却并不为之所动。后来,他就此事与民警进行了探讨,后者对他解释道:
“你想怎样——这里游荡着最后的资产阶级分子。他们被赶出了资产阶级的围栏,现在独自伤心呢。”
“他们在慢慢死去。”萨尔托利乌斯说。
“他们还能怎么办:有人当了小偷,有人当了乞丐,有人做买卖。他们有自己的心灵,活到点儿就该死了。”
“他们为什么不工作?”萨尔托利乌斯问。
“怎么给你说!”民警往人群深处看了一眼,“有的人因为一句话就变了,有的人改变是因为受了惩罚——这些人早就过上人的日子了。还有的人非得死到临头才行,这些人想要变成人,得连续活上两三次——这儿都是些这样的人……公民,这里没意思——你去干自己的事情吧,别在这儿跟踪调查了……”
萨尔托利乌斯垂头丧气弯腰驼背地永远离开了克列斯托夫市场。这个市场很快就会消失,像已不在人世的少女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斯特里热娃,和那个站在台阶上打量阴雨中空无一人的世界的赤足商贩那样死去。
3
从那以后,萨尔托利乌斯开始在莫斯科生活。人潮激发起他的力量,他在人群中行走,就像行走在诱惑中,感觉到他们散发出热量的身体。
萨尔托利乌斯和小提琴成双入对地在光明、整洁与温暖中行走。直到深夜,他都没有考虑何处栖身的问题。他感到,只要他内心不与人民作对,就不可能无人问津缺衣少穿地死在此地。于是他真的行动了起来。在莫斯科的第一晚,萨尔托利乌斯去了一个电车女售票员家里过夜。
他和她是偶然认识的……子夜一点刚过,有轨电车全速奔向停车场。萨尔托利乌斯坐上了一辆这样的电车,饶有兴致地观察空无一人的车厢,就像观察白天挤在里面的成百上千人。他们在空荡荡的座位上留下了自己的呼吸和美好的情感。萨尔托利乌斯重复着自己的旅行,坐了好几辆去往不同方向的车。售票员有的老态龙钟,有的年轻可爱睡眼惺忪。她们独自坐在车厢里,遇到无人的车站就拉动绳子,好快些结束末班车的工作。萨尔托利乌斯走到她们面前,同她们聊一些与周围所见完全无关的事,可是女售票员们显然开始身临其境。后面一节车厢的售票员对萨尔托利乌斯的话颇为赞同,于是他抱着她走到了光线昏暗的车厢后座,在疾驰中吻过了三站地,直到街心花园里有个人发现了他们,冲着他们喊“乌拉”。
从那以后,萨尔托利乌斯偶尔重复自己同夜间女售票员的艳遇——有时会成功,但大多数时候是以失败告终。如果他说他想睡觉,第一夜那个女售票员就请他去过夜,让他同自己的奶奶一起睡在一张宽大的旧床上。他总能在上面睡得很香。
一天傍晚,萨尔托利乌斯来到一个有普希金塑像的街心花园。他把琴盒放在地上,沿着台阶爬上了塑像的基座。他站在那里,设想自己面对全莫斯科,拉起一首喜爱的关于麻雀的作品。作品讲述一只麻雀飞到不远处去吃稻谷,并在众多动物中吃了个饱的故事。可是小提琴几乎是在自动演奏,乐手小心地跟随着它那复杂的旋律——音乐主题拓展了,麻雀的命运改变了。它并没有飞到眼前的食物跟前:狂风将它卷起,带到了远处。在快速的飞行中,麻雀被吓呆了。可是它随之遇见了黑夜——夜色中它看不见高度与空间。它暖和了过来,睡着了,在梦中缩成一团坠落,随着清风落入小树林,又在寂静中,在新的一天的朝霞中醒来,在微笑的陌生鸟儿当中醒来。过路人听得津津有味,络绎不绝地往地上的琴盒里扔钱。萨尔托利乌斯有些不好意思,他不知道自己拿钱有什么用,好像他不是个穷光蛋似的。
一个年轻的地铁建设女工站在距离萨尔托利乌斯不远的地方,像个悍妇似的叉开双腿,闷闷不乐地听他演奏。她穿着男人的工装,只露出女人那聪明可爱的脸,长着一头乌发。明亮的心灵在她的目光中闪现,在地底下工作时沾上的黏土和机油的痕迹并没有损伤她的身体,倒像是为她戴上了荣誉和贞洁的勋章。
乐手演奏时,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地铁建设女工,并没有注意到她,也没有被她的美吸引:他像一个演员,总是感到自己灵魂中有更美好更勇敢的东西,带领他的意志心无旁骛地前进。演奏结束时,萨尔托利乌斯眼角流出了泪——他爱上了自己的音乐并为之动容。可是听众们却都面带微笑,地铁女工则一直在哈哈大笑。
萨尔托利乌斯从纪念碑上走下来,恶狠狠地对这位女工说:
“你这个观众!你还不会思考,却在嘲笑别人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