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般青春的朝霞
1
内战时期的一天夜里,她的父母死于伤寒。那年奥尔加14岁,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住在火车站旁的一个小村里。她父亲曾在这个车站当列车调车员。邻居和熟人们帮忙安葬了父母亲之后,女孩在那套空荡荡,已经收归国有的房子里住了几天。奥尔加擦干净了厨房和房间的地板,收拾好房间,在凳子上坐下来,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些什么,现在日子该怎么过。邻居奶奶给女孩端来一碗粥,让这个瘦小得与年龄不相符的孤儿吃点东西。奥尔加吃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老奶奶走后,奥利亚开始洗衣服:母亲的衬衫,父亲的衬裤——都是父母亲留下的衣服。晚上奥尔加躺上床睡觉,父母亲生前患病时睡的就是这张床。第二天早上她起床、梳洗、收拾了床铺、打扫了房间,说道:“又得活着!”——这是她母亲常说的话。然后奥尔加走进厨房开始忙碌,学着自己去世的母亲那样做饭。
其实没什么可做的,一点食品也没有。可是奥尔加还是把空锅架到了炉板上,像妈妈那样拿起炉钩,倚着它,叹了口气,在炉边发愁。然后她把所有餐具反复擦拭干净,放进抽屉。她看了看钟,把钟摆拉近表盘,想着:“爸爸要么准时下班,要么就会晚一些……如果要编制路线,就还会更晚些……”奥尔加的妈妈常会这么想,她管自己的丈夫叫父亲。现在孤儿奥尔加像母亲那样做,那样想,这让她一个人的日子好过些。当她代替妈妈做一切家务活的时候,当她重复妈妈的话,为生活所迫在厨房里唉声叹气,暗自伤心的时候,女孩想象着,母亲还活在自己的身体里,她感觉到母亲和自己在一起。
傍晚,奥尔加点亮煤油灯,把灯放到了窗台上。灯里的煤油还是以前父亲倒进去的,已经见底。天黑以后,她母亲等父亲回家的时候就是这样做的。父亲朝家走来,远远地就开始咳嗽、擤鼻涕,告诉妻女,父亲回来了。可是现在外面一片寂静:有的人去了村子里热闹的地方,有的病怏怏地躺在自己家里,而有些院子里一片死寂。一直到天黑,奥尔加都在等着父亲回来,或是有人来她家。可是没有人想起这个孤儿——无论是隔壁的老奶奶,还是其他人,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心事。于是她躺到父母的床上,独自睡去。
女孩在屋里又住了两天,然后就去了车站。她的姨妈住在很远的地方,在伏尔加河畔的省城。两年前,她来过母亲家里做客。奥尔加感觉她有钱又和善。姨妈是母亲的妹妹,模样和母亲也非常相似。女孩恨不得立刻去投靠她,就可以在姨妈身边生活,不再思念母亲。重病的母亲临终前曾说,如果奥尔加必须得活下去,就让她去找姨妈,以免孤身一人。母亲的妹妹会供给孤女吃穿,还会送她去上学。现在女儿想起了母亲,便照她的话做了。
火车站很荒凉,同资产阶级的战争转移到了南方。月台对面的铁轨上停着一节不大的旧火车头和两节空货车车厢。副司机从火车头的驾驶室里打量着女孩:他记得她父母,知道他们已经去世了。于是他叫女孩上车。女孩沿着梯子爬上了火车头,副司机解开一张红手帕,从里面拿出四个烤土豆,在锅炉上加热,蘸上盐,递了两个给奥尔加,两个自己吃。奥尔加多希望火车司机能把自己带回家,她可以在他家里生活,并习惯他的一切。可是司机并没有对奥尔加说一句关心的话。他给她吃了东西,就把空空如也的红手帕收了起来。他家里也有好几个孩子,他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多养活一张嘴。
奥尔加在火车头里坐到了黄昏时分,直到一列长长的红军战士宿营列车驶进车站。
“我要走了,我要去找姨妈。”奥尔加对火车司机说,“妈妈还在的时候让我去的。”
“该去就去吧!”司机对她说。
奥尔加下了火车,往红军的列车走。所有车厢都大开着门,红军战士们几乎都走了出来。有的在月台上走动,向四处打量——水塔、车站附近和远处的房屋、寻常的麦田。四个战士用锌皮桶提着肉汤从车站厨房走出来。奥尔加走到装肉汤的桶前往里看,里面飘出肉和茴香的香味。可这是给红军们吃的,他们是去打仗,应该身强体健。肉汤没有奥尔加的分。
一节车厢旁边站着一个若有所思的红军:他并不急于去吃饭,而是在休息,舒缓路途和战争的疲惫。
“叔叔,我可以和你们一起走吗?”奥尔加请求道,“我的亲姨妈在等我……”
“她住哪儿啊?”红军问,“远吗?”
奥尔加说了城市的名字,红军同意了——这地方挺远,走路到不了。坐火车的话,大概明天一早就能到。
这时两个红军提着肉汤桶走了过来,他们后面还跟着几个红军,手里拿着面包、马合烟、一锅粥、肥皂、火柴和其他供给品。
“这个女孩想搭车去姨妈家,”红军对走过来的同志们说,“应该带上她,是吧?”
“为什么不呢?让她搭车吧!”一个腋下夹着两个面包走过来的红军说,“她当未婚妻不合适——太小了,做妹妹正好!”
奥尔加被带进了车厢,有人给了她一把勺子和一大块面包。她坐在红军们中间,从锌皮桶里舀肉汤吃。很快一个红军发现她坐在地上够不着,就让她跪着——这样她就能用勺子捞到桶底的干货,也能看得清哪里有油脂,哪里有牛肉。
吃完饭列车开动。红军战士们让奥尔加睡在更暖和更安静的上铺,给她盖上了两件军大衣,这样即使在早上和夜里的寒冷中她也不会冻得发抖。
2
上午,红军们叫醒了奥尔加。列车停靠在一个大站。远处,陌生的火车头发出异样的汽笛声,阳光也来自与奥尔加的村子不同的方向。红军们给了奥尔加半个面包、一片腊肉,就把她托举出车厢放到了地上。
“你的姨妈就住在这儿,”他们说,“去找她吧。好好学习,快快长大,等到那时候就过上好日子了!”
“我不知道姨妈家住哪儿。”奥尔加在车厢下面说。现在她一个人站着,穿着破旧的裙子,赤着脚,手里拿着面包。
“去找找看,”那个若有所思的红军说,“会有人给你指路的。”
可是奥尔加并没有离开。她想和红军们一起待在车厢里,和他们一起去他们的目的地。她和他们有些熟悉了,她也想每天吃上肉汤。
“去吧,慢慢走!”车厢里的人对她说。
“你们说我会过上好日子,那是什么时候呢?”她不敢立刻去找不知所踪的姨妈,就问道。
“再忍耐一下吧,”之前那位若有所思的红军回答,“我们现在事情还很多:要消灭白军。”
“我能忍。”奥尔加同意,“再见吧,我去找姨妈了。”
直到傍晚,她才找到姨妈家。她问遍了迎面走来的所有面善的路人,可是没有人知道塔季雅娜·瓦西里耶夫娜·博拉季赫住在哪里。一个过路人让奥尔加给他吃一口面包,却把整个面包都抢走了。他还对奥尔加说,现在严禁投机倒把卖面包。奥尔加赶快吃完了战士们给她的那片腊肉,免得又被抢走。她走进一家院子要水喝。一个中年妇女端给她一杯水说,只有这么多。
“我不是来打水的,我来找姨妈。”奥尔加说。
“你姨妈是谁?”女人问。
奥尔加仔细说出了自己姨妈的姓名。那个女人不知为什么叹了口气,给女孩指了方向:在街角右转,左边第3栋,窗户没有上漆的房子就是博拉季赫家。家里就是夫妻俩,没有孩子。
“没有?”奥尔加问。
“没有。”女人肯定地说,“这些人不喜欢生孩子。”
奥尔加找到了这栋窗户没有上漆的小木屋。走进杂草丛生的院子,敲了敲关着的门。里面有人不高兴地小声应了一声,然后听见脚步声,门开了——像夜里一样,门插上了门闩。赤着脚没包头巾的塔季雅娜·瓦西里耶夫娜姨妈走出来,打量着奥尔加。奥尔加看着自己面前的姨妈想,小时候,塔季雅娜·瓦西里耶夫娜在自己父母家做客的时候既活泼又和善,可是现在姨妈打量自己的眼神那么冷漠,这个父母双亡的孤儿的到来并没让她感到高兴。
“你怎么来了?”姨妈问。
“母亲让我来的。”奥尔加说,“她和父亲都去世了,我一个人生活……姨妈,我再也没有父母了!”
塔季雅娜·瓦西里耶夫娜撩起围裙的一角擦了擦眼睛。
“我们的亲戚关系也不长久,”她说,“我也只是——看上去身体还行。房子不是我租的……他们,不,房子不是我的!”
奥尔加诧异地看着姨妈——现在她感觉她和善了,因为她在为死去的姐姐和自己难过。
“日子就这么过,没时间伤心。”塔季雅娜·瓦西里耶夫娜叹了口气,“你去街上找地方坐坐,”她给侄女指了指,“我刚擦了地板,打扫了卫生,不好让你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