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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三章 相约去自杀(上)

看到话刚说了一半就突然沉默起来的夏小云,女店主皱了皱眉头,悄悄地端详起她的脸来。

“那么,这种忧郁症和离人症,对每天的生活也会有什么妨碍吧?”

“那当然,不过如果严重的话,还必须送到精神病院呢。我嘛,现在仅仅有点儿那种倾向而已,所以……”

“那你为什么天天那么忧郁呢?”

被这么一盘问,夏小云反而笑了起来:“我觉得死并不可怕,不论什么时候死,我都没有值得留恋的。”

“啊?!”唱歌的男服务生突然瞪大了眼睛,惊异地审视起她,“你比我还小三岁吧!像我这种人,现在虽然天天为糊口奔波,但我还想讨个老婆,还想尽量多挣点钱呢。你不好好考虑考虑就想死,那死也死得不值得啊。”

话音刚落,大家都笑了。在这种场合开个玩笑,似乎是恰如其分的。今天,从林敬的嘴里突然听到“死”字,而且还说他的离人症是夏小云传染给他的。这肯定是夏小云本人不知什么时候说给他听的。

看来,这句话在他俩的关系中早已留下了一个微妙的阴影。那还是今年四月,夏小云乘他的汽车,打算请他把自己送到公寓去。而林敬却突然将她带到了他居住的旅馆。以后两个人一直保持着情人的关系。夏小云想,她的确喜欢他,但是她从未产生过要和林敬结婚的念头,也从来没有提出过让林敬照顾自己的生活的要求。就是说,他们之间的感情始终是平淡的。

“刚才你说什么来着?”夏小云把身子转向林敬。她打算再听一遍他讲过的话。她现在甚至产生了一个愿望,希望那句话烟云消散。

“我说,希望我们一块儿死。”林敬的声音好像是从嗓子眼里硬挤出来的一样,“——正像我平时对你说的那样,我觉得公司的末日到了。制造厂家不再给我们发货,就连同过去一直同我们保持交易的银行,也不给我们贷款了。这样下去的话,公司很难支持一年了。”

“……”

“而且,我死了以后,那位爷爷也会舒服些的。”林敬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

夏小云感到有些恐惧,伸手去找电灯的开关。

“别开灯!”林敬制止了她,“黑暗可以使人感到镇静。”

“你说的爷爷,就是阳阳的爷爷吗?”

“嗯……”

阳阳就是一个月前林敬开车撞死的那个小女孩.她除父母外,还有一个六十多岁的爷爷。爷爷非常疼爱这个孙女,视她为掌上明珠。听邻居们说,这个身体健壮的老人每天都和阳阳在幼儿园周围的街道上散步、游玩。

而今,年迈的老人生存的唯一希望被突然夺走,他简直无法接受这一事实。虽然林敬和阳阳的父亲谈清事情的原委后取得了谅解,但老人仍不肯罢休。他在众人面前辱骂林敬,半夜里给他打电话威胁他。就在半个月以前,当林敬正要进酒吧时,一直尾随他,满身酒气的老人出现了,他青筋暴露、横眉立目地把林敬骂得狗血淋头。这时,酒吧的女店主出来调解,对老人好言相劝,夏小云才乘机将他拉回店里。

正因为他理解老人心中的苦楚,所以受到责骂后就更感到悔恨与痛苦。公司的困境与对事故的痛恨交织在一起,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他那脆弱的神经。

“唉,这样下去,说不定真的会被那老头杀死。一看到他那双充血的眼睛,我总觉得会死在他的手里。”

“难道……”夏小云突然感到一股寒意从后背袭来。如果提到威胁,还有一个自称严路的男人,最近几次打电话到酒巴找林敬,但每次他都不在。当事后夏小云转告林敬时,他的表情总是阴沉沉的,而且只有一句话:“就说我一直没来过。”

难道那个男人也想置林敬于死地吗?夏小云想追问此事,但又觉得现在问似乎不近人情。沉默之后,又是一声深深的叹息。

“小云,我已精疲力尽了。照理说,这样的痛苦应该和妻子一同分担,但是,我和她长期以来已只是形式上的夫妻了。”

两年前与他再婚的妻子朱燕,他过去从未提起过。但夏小云凭直觉感到,好像他们夫妻之间存在着某种复杂而又微妙的关系。而且听说他们没有孩子。

“要给她买一套豪华的房子,还要让她拥有很多的存款,当前的生活你就不感到困难吗?听律师说,即使公司倒闭了,财产都要归妻子所有,她根本不用担心资产被查封的啊。”

“坦白地说,我还是昨天才开始想到去死的。”林敬把话岔开,语调变得平和起来,“真是不可思议,刚一决定要死,心情反倒变得舒畅起来。最初,当然只是打算一个人去死。约你出来见面,只是想偷偷地与你告别。可是,一同你在一起……就突然萌生了我们一起去死的愿望。”

和你一同死?……夏小云只是在心中默默地叨念着,并没有感到这会是真的。就在此时,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感觉与心理学教授所指出的离人症是多么相似。

“人毕竟是软弱的,一旦真的要分手了,就感到不安起来,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寂寞……就想把最亲近的人也带走。”

对他来说,难道我是最亲近的人?夏小云呆然地思忖着。回顾这半年多的情景,她并没有觉得自己和他是热恋的。但这也许是她本身的问题,因为她已经失去了对任何事物,乃至对情人的热情。

但她迷恋林敬也是事实。迷恋他什么呢?大概是他的翩翩风度和他的容貌吧。总之,使她倾心的是自己也说不清的某种东西,但林敬决定走这一步,绝不仅仅是由于公司的经营及交通事故的原因。对于他以往的经历,肯定还有复杂的一面,而他却隐瞒了。然而对夏小云来说,林敬也许是最亲近的人了。

“什么时候呢?”她脱口问道。

“和我一块儿去死?”

“哎——死了也好。”此话是否由衷之言,连她自己也不清楚。

林敬握着她的双手,骤然间充满了力量:“谢谢你。明天还是后天,我都无所谓。当然越快越好,真奇怪,以前人们自杀的时候,都是把事情料理得非常细微,毫无牵挂地去死。可是一旦自己也处在这种境地,一切都显得那么繁琐,什么都无法处理得当。所以,我现在真的被逼得走投无路了。”

此时,夏小云心想,即使我拒绝了,大概他一个人也会去死吧。

至于我自己,没有任何需要处理的问题,而且也找不出一个不同他一道去死的理由。时至今日,我一直无声无息地活着,到明天,谁也不会想到我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采取这种方式去死,的确很痛快,这种做法很适合自己。

林敬仍然握着她的手,夏小云把另一只手也轻轻地放到他的手背上。于是,长时间以来逝去的那种不可言状的满足感,像潮水一般很快地涌进了她的心里。

第二天,夏小云穿上一件自己最称心的连衣裙,肩上背着皮包。这是一个天气晴朗的秋日.在挂着薄而飘逸的窗帘的房间里,阳光透过窗帘射了进来。

客房里,摆放着床、衣服柜、桌子等生活必须家具,屋里显得空落落的。小厨房里备有供一个人使用的炊具。说起进大学两年来租住的这个房间,连夏小云自己也从中体味不到一点“生活的气息”,现在,更没有必要再去打扫它,只是粗略地整理一下就足够了。

在这个房间里度过的日日月月,对她来说的确是空虚的,不足留恋的。她最后又环视了一下室内,并没有涌现出依依惜别的情感,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因为她已经决定去做。二人约定好三点半在附近的地铁站台上见面。

林敬对妻子任何留言也没写,只是说工作需要得出差四、五天。然后便辞别了妻子,出了家门。夏小云也决定不向任何人言明真相。包括父亲,大学的朋友还有酒吧的大家。

过不了几天,有人就会怀疑她失踪了;又过不了几天,人们在远离上海的山间密林里,发现了她和一个中年男人紧靠在一起的尸体……这个消息又转给了在老家的父亲。噩耗传来,这对父亲是一个多么沉重的打击啊。一瞬间,父亲就会变得怅然若失,接着,种种的悔恨和自责都会向他袭来。一想到父亲那张痛楚难忍的脸,她的心底就出现了一种悲伤和近似复仇的快感。

她给酒吧的歌手通了电话,请他转告店主:她因身体不适,想休息一下。同事丝毫没有产生怀疑。夏小云环视室内,当目光看到书桌的时候,突然她想应该给小文写点什么留下。小文是她从小学到高中时代的同班同学。而且是很要好的朋友。但是小文没有上大学,二十岁的时候,嫁了人,现在已经做妈妈了。她过着和自己接触的世界截然不同的、平静的家庭主妇生活。现在,她想不露声色地只给小云寄一封绝笔信。

对此,夏小云也只是想想而已。因为她思忖到,如果小文觉察到这封信只是送给她一个人的秘密遗书时,可能会造成她一生的精神负担。她从窗帘缝隙中,看着这里的街道。在窗户的正对向,一座大厦正在拔地而起,原来她每看一次,大厦似乎都有所变化。这时她突然想到:这座大厦竣工之时,该是什么样子呢,可惜自己再也看不到了。一种凄然之情油然而生。

来到走廊,她把门轻轻地关上,然后悄悄地说了声“再见”,就强装笑脸地离开了。午后的公寓一派寂静。炙热的阳光倾洒在站台上。周日的下午,人们就像晒蔫了的花木,动作显得迟缓而又懒散。

这时,林敬也从对面走了过来。同往常一样,他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身穿一套淡灰色整洁的西装。与平时不同的是,他手提一个小旅行袋,戴着一副茶色太阳镜。两人刚一靠近,林敬马上紧紧地挽住了她的胳膊。

“没有被家里人察觉吗?”夏小云问。

“没有。我告诉她我要出差。她只说了句‘这么回事。’大概我的妻子对于我这个将公司搞得濒于倒闭把她也牵连进去的丈夫,从心里就憎恶吧。你呢?”

“哎,只是请别人带个口信儿给店里,说我休息几天。”

“啊……”林敬点了点头。此时,他露出了一副坦然、轻松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