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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文化山河

唐山大地震发生时,我正潜逃到家乡的一座山上研读中华文化经典。因地震,我联想到了祖先遇到天灾时创建的“补天”、“填海”、“追日”、“奔月”等等神话,一下子摸到中华文化的“生存底线”。这个过程,我在《中国文脉》一书中曾经写到。

从此,中华文化的“生存底线”,一直盘桓在我心中。

后来,我也以通行的学术方式研究了世界上十四个国家在哲学、美学、艺术学上的种种成就,并写成了好几本书,但很快就转回到了我的学术原点:只从文化人类学、历史地理学的视角,来探询中国文化的生存状态。所有的探询都依附着一条极不安全的生存底线,因此,始终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正是为了这种探询,我在二十几年前便辞去一切职位孤身投入旷野。在这之前,我们被灌输的都是生存意义,而不是生存状态。

由于辞得干净,我走得很远很远。

总有人在路边问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两者关系如何?”

我回答:“没有两者。路,就是书。”

从学术上说,我是从文本文化走向了生态文化。然后,又把文本文化并入了生态文化。

我的生态文化,也可算之为山河文化。我在山河间找路,用短暂的生命贴一贴这颗星球的嶙峋一角。

一路上写了不少,像《文化苦旅》、《山居笔记》,以及后来整理结集的《寻觅中华》、《摩挲大地》、《行走十五年》等等。但是,让我重新下决心系统汇总的,是另一次地震灾难:五一二汶川大地震。

就像当年的唐山大地震一样,这次大地震又让我们万分惊悚地感知了人类的生存底线。只不过,唐山大地震时中国相当贫困,而汶川大地震时中国已经相当富裕。两次大地震提醒我们:在生存底线面前,贫富荣衰一律平等。

与唐山大地震时不同,汶川大地震之后我立即赶赴了现场。在触目惊心的废墟间,我强烈感受到,当这样的天灾降临,个人、家庭、村落、乡镇几乎都无法自救。若能延续生命、保存文明,必然是互相救助的结果。

这种现场感受使我得出了一个推论:中华文化为什么能成了全人类唯一没有中断和湮灭的古文明?必然与一次次灭顶之灾中的守望相助有关,可惜没有被朝廷史官们记录下来。我得出这个推论,也因为亲眼看到了那些天,全国各地民众自发救援的感人景象。正好我考察过亚洲好几个天灾现场,又去过美国遭遇飓风的一个灾区,救援情况都远不如中国。

由此我想,在自然暴力面前人类确实微不足道,但是,即使毁灭降临,在毁灭前一刻的善良互助,可能成为人类到过地球一次的最终安慰,也可能是人类各个文明之间的最后比赛。为此我当即发表文章说,汶川大地震证明,中华民族很可能是人类历史上一个比较像样的族群。我还说,我将把这个想法,作为今后研究中华文化的新起点。

与唐山大地震的时候一样,仍然有一些人不明白“天事”大于“人事”,一心想把“天灾”引向“人祸”,继续在血泊废墟上闹点政治话题。这次,是全世界民众不理他们了。正如台湾学者南方朔先生所说:“这次地震让人痛心,却让中华文化在全世界面前扬眉吐气。”

南方朔先生在这里所说的中华文化,是指在“生存底线”中的善良互助。这种善良互助在平日很可能被掩埋,掩埋得连自己也不知道;一旦大灾降临,却“震”出了集体本性,这便是文化自醒。

那么,就让我们简单扫描一下中华文化的生存状态。

地球,这个在银河系中几乎找也找不到的小颗粒,十分之七是海洋,十分之三是陆地。在一块块陆地中,最大的一块是欧亚陆地。在这块陆地东边,有一个山隔海围的所在,那就是中国。

中国这地方,东部是大海,西北部是沙漠,从西到西南,则是高原。光这么说还显得平常,因此,必须立即说明,大海是太平洋,沙漠不止一个都很大,而高原则是世界屋脊。那就是说,这是一片被严严实实“封”住了的土地。

在古代,那样的海是无法横渡的,那样的山是没人攀越的,那样的沙漠是难于穿行的。结果,这地方就产生了一种“隔绝机制”。幸亏,它地盘不小,有很多山,很多河,很多平原,很多沼泽。人们安于一隅,傍水而居,男耕女织,春种秋收,这就是多数中国人的生存状态。

这种生存状态又被说成“靠天吃饭”。一个“天”字,就包括了气温、气候、降水量以及与之相关的种种自然灾害。

“天”怎么样?从中国最近的五千年来说,开头一直温暖,延续到殷商。西周冷了,到春秋、战国回暖,秦汉也比较暖。三国渐冷,西晋、东晋很冷。南北朝又回暖,暖到隋、唐、五代。北宋后期降温,南宋很冷,近元又暖。明、清两代,都比较冷,直到民国,温度上去一点,也不多。

气候的温度,或多或少也变成了历史的温度。我在《中国历史地理学》(蓝勇著)上找到一幅气温变化曲线图,据注释,此图采自于《中国文化地理》(王会昌著)。这幅曲线图把气温和朝代连在一起,让人联想起一次次无奈迁徙,一次次草衰风狂,一次一次生态战争,一次次荒野开拓,一次次炊烟新起……我对着这幅曲线图,看了很久很久。

我相信,不管说大说小,生态原因都是历史的第一手指。即便从最小的角度看,那一些著名战争的胜败,其实都与历史学家所强调的将士多寡、君主贤愚、帷幄谋略关系不大。根据传说资料,黄帝能够战胜蚩尤,主要是气候原因。说近一点,诸葛亮的最大亮点,便是“借东风”,由预测气候而决定了赤壁之战的胜负。成吉思汗纵横天下,他的谋士耶律楚材也是凭着准确的气候预测而取得了最高信任。他的后代攻日本而未成,完全是因为海上台风。

孟子英明,把成败因素分为“天时”、“地利”、“人和”三项。这就打破了人类封闭的自足系统,重新仰赖于天地的力量。但是,囿于视野极限,他提出了“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的轻重模式。其实,更宏观的结论应该是:“人和不如地利,地利不如天时。”人太渺小,怎么强得过天地?

是天地,给了我们生存基座,因此也给了我们文化基座。

在严严实实的封闭结构中,中华文化拥有三条最大的天地之线,那也可以说是中华文化的基本经纬。按照重要程度排列,第一条线是黄河;第二条线是长江;第三条线比较复杂,在前两条的北方,是四百毫米降雨量的分界线,也就是区分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的天地之线。

我的文化考察,主要是对这三条天地之线的漫长踩踏。

黄河,我几乎从源头一步步走到了入海口。现在的入海口是山东东营,以前的入海口变化很多,本想一一寻访故河道遗址,未能做到。正是在黄河流域,我找到了黄帝轩辕氏的出生地,并应邀担任了“黄帝国际学术论坛”的主席很多年。我猜测了黄帝、炎帝、蚩尤决战的疆场,然后又在殷墟盘桓了很长时间。当然,花时间最多的是在黄河流域寻找先秦诸子的足迹,并把他们与同龄的印度、希腊、波斯的哲人们进行对比。为了对比,我甚至历险万里去一一考察那些哲人们生存过的土地,分析不同或相同的生态原因。黄河使我感受到了中华文化的基本性格,以及其中的精英人物有可能达到的思维高度。

由于气候变化,从那个寒冷的西晋时期开始,中华文化随着仓皇的人群一起向南方迁移,向长江迁移。迁移是被迫的、艰难的,但这是天地的指点,不能违逆。

长江也早有自己的文化。与黄河相比,它似乎对宇宙空间有更多的惊惧,更多的疑问,更多的祭拜。于是,从上游三星堆以仿佛外星人的神秘魔力所铸就的青铜的诗,到下游良渚以隆重祭祀所刻凿的白玉的诗,最后都集中到三峡险峻处那位叫屈原的男子的一系列“天问”。屈原在问,长江在问,人类在问。大问者,便是大诗人。自宋代之后,中国的文化、经济中心已从黄河流域转到了长江流域。中心难免人多,因此又有不少人南行。到近代,南方气象渐成,一批推进历史的人物便从珠江边站起。

我要着重说说第三条线,四百毫米降雨量分界线。这条线,让“天”和“地”密切呼应起来。高于四百毫米降雨量的,可以种植农作物;低于四百毫米降雨量的,是草原和沙漠,适合游牧。

有趣的是,这条降雨量的界线,与万里长城多方重叠。可见,万里长城的功用是区分两种文明,让农耕文明不受游牧文明的侵犯。因此,这是天地之力借秦始皇之手画下的一条界线。这样一来,中华文明的三条天地之线,也就成了黄河、长江、长城。

从长城内侧的农耕文明来看,侵犯总是坏事;但是,从长城外侧的游牧文明来看,用马蹄开拓空间,正是自己的文明本性,不应该受到阻拦。于是有战争,于是有长城,于是有一系列奇特的历史。

干燥和湿润发生了摩擦,寒冷和温暖拔出了刀戟,马鞭和牛鞭甩在了一起,草场和庄稼展开了拉锯……

冲突是另一种交融。长城内外的冲突和交融正是中国文化的核心主题,其重要,远远超过看起来很重要的邦国争逐、朝代更替。我平生走得最多、写得最多的,也恰恰是这些地带。

例如,我反复考察了鲜卑族入关后建立的北魏,发现它不仅保护了汉文化,而且让汉文化具有了马背上的雄风,与印度文化、希腊文化、波斯文化结合,气象大振,使中国终于走向了大唐;我还反复考察了清代康熙皇帝建立的热河行宫,发现它不仅年年让统治集团重温自己的起步生态,而且还让各种生态友善组合,避免冲突;我又考察了敢于穿越长城北漠、沟通千里商贸的晋商故地,明白了中国本来有可能通过空间突破而获得财富,提升生态……我的这些考察所写成的文章,都在海内外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基于对长城内外异态文明的兴趣,我渐渐对一切异态文明都产生了向往。只要有机会就会一次次赶去,考察它们的对峙和结亲,并追踪后果。为此,我的孤单的足迹,遍布了云南、广西、贵州、辽宁、黑龙江、吉林、内蒙古,以及我非常喜爱的新疆。按照传统汉族学者的说法,那是边缘地带、边外地带,甚至干脆说是“无文地带”。他们错了,因为最重大的文化现象,都产生于异态对接之中。小文在他们身边,大文在远方旷野。

我的生命起点,出现在长江流域;我的文化基础,倚重于黄河流域。过了很久才发现,我的远年故乡,应该在甘肃武威,也就在四百毫米降雨量分界线外侧。这一来,这三条天地之线,也成了我自己的生命线。

恍然大悟,原来从祖辈开始,就是一队生态流浪者。我怎么会那么决绝地辞职远行到甘肃高原,以“文化苦旅”来延续生态流浪?似乎是冥冥中的安排。

踏遍了中国文化的一条条天地之线,容易为中华文明产生一点遗憾,那就是对海洋文明的疏离。黄河、长江是农耕文明的杰出代表,长城代表着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隔墙对话”,而海洋文明,则始终未能成为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