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诡异故事之鬼戏(一)

说罢,他提起化妆箱,带着一脸的豪气,昂首挺胸地跟着女子出了门。

钟馗本是吃鬼的,但倘若这满世界都是鬼,那又会是谁吃谁呢?

4

原来那女子名叫钟小惠,她并不是什么官家小姐,而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少奶奶。可严格来说,她也算不上什么少奶奶。她出身贫寒,十八年前,为了活命,年仅七岁的她被家人卖到一个大户人家做鬼媳妇,卖身契上说好了,作为小少爷的鬼妻,她得恪守妇道,为丈夫守灵祈福十八年,十八年后她就不但可以恢复自由之身,婆家还会为她准备一笔可观的再嫁嫁妆。这十八年来,她被幽禁在一个偏僻的独门小院,每日守着牌位为亡夫祈福。眼见着期限将至,不想最近宅院里却闹了鬼。她本想忍过了这几天,待期限到后就带着婆家给的嫁妆远离这是非之地。可她婆家的人不知是想赖掉她的嫁妆还是怎的,偏说若她院里真个闹鬼,定然是因她做了什么不洁之事才招惹秽物上身,到时不但会人财两空,只怕她还会变成真的“鬼媳妇”。

知道了她的身世,归筹心里不由又和她亲近了几分。若不是当年他和六旦一起偷偷把妹妹的尸首从那户人家的坟地里挖出来,亲自挖了坑另行安葬,他差点儿就以为钟小惠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妹妹了。

两人说着话,转眼就到了钟小惠的宅门前。宅院不大,虽然门庭冷落,布置得却很精致。进门前,钟小惠轻轻扯住归筹大红色的钟馗戏袍,望着他威严的钟馗装扮,轻声说:“我不想瞒你。之所以请你来,是因为家中那个鬼,和鬼戏里的钟媚儿扮相一模一样,且是个六七岁大的小女孩。每到入夜,她就在院子里游荡,嘴里还不停地叫着‘哥哥’……”

归筹只觉得身体像吸满水的海绵,沉甸甸的、软绵绵的,全身的力气都跑得无影无踪。

钟小惠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继续说道:“我琢磨着,钟媚儿的哥哥不就是钟馗吗,想到这儿,我就开始四处找演鬼戏的戏班,于是就找到了你,你是最出神入化的。”

这样的恭维丝毫没有为归筹带来欣喜,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院子的,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坐在了梳妆台前。他神情恍惚地补着妆,看到镜子里的四旦从里面探出来,他依旧是十一二岁的样子,扮相里带着几分稚嫩的戾气。他嘴里一边急促地咀嚼着,一边说:“好兄弟,知道我空着肚子演不好戏,还特意偷了年糕给我吃。你待我太好了,我决定不让你妹妹做妾了,让她做正室,等我成了角儿,就给她荣华富贵!哈,我知道你最在意的就是她!”

突然,镜子里四旦的脸剧烈扭曲起来,脸谱变成了充满怨恨的曲线,他一边痛苦地着,一边鼓着塞满年糕的嘴,含糊不清地说:“师父!我没偷!真不是我偷的!我不是小偷!”继而,他不再吭声了,脸上的油彩变成花乎乎的一片,眉头紧紧纠结在一起。最后,他绝望着从镜子里望着归筹,蠕动着双唇,慢慢挤出一块年糕。

四旦从镜子里消失了,归筹一愣,眉毛吊偏了。他心事重重地将脸凑近了,胳膊肘支在梳妆台上,一点一点地修补。不想,肘下一滑,桌上赫然有一小块湿漉漉的年糕,再一抬眼,有个红色的影子从镜子里闪过。

钟小惠推门进来,拿手帕捏起那块年糕,柔声道:“莫不是我做的年糕不好吃吗?归老板怎么又吐了出来?”

归筹看了看梳妆台旁那小碟里的年糕,僵硬地笑了笑:“开始捉鬼吧。”

5

这是归筹第二次将戏演到现实里。第一次,他“钟馗嫁妹”却将妹妹送进坟墓;这一次,他“钟馗捉鬼”难不成要把妹妹当做戏里的小鬼吃掉吗?

这时,院内一阵窸窣,钟小惠脸上的肌肉立刻紧紧绷在一起,她推了推归筹,声音里充满了不安:“归老板……哦,不,钟馗大师,她……她来了……”

钟小惠话音刚落,只听得院内一声凄婉清脆的童音唱腔:“趁着这月色微明——趁着这月色微明——曲湾湾绕遍荒芜径——咳。——俺只见门庭冷落暗伤情——”

归筹一愣,在《钟馗嫁妹》这出里,这段唱词是钟馗死后被封为“驱邪斩祟将军”,为替妹妹和恩人杜平说亲,回到昔日家中时唱的。可这段本该是钟馗的词儿,怎么被门外的“钟媚儿”抢了去?转念一想,归筹不禁悲从心来。戏里哥哥是鬼,妹妹是人,这现在却颠倒了过来——妹妹是鬼,哥哥是扮鬼的人。这时,只见门外晃动着一个小小的人影,对方依旧用戏里的音调念道:“哥哥,开门!”

归筹一听,提起一股气,拿起架势,道:“来了——”紧接着,他唱道:“听谯楼早已报初更——刁斗无声寂静——孤苦鳏夫(本是寡女,因钟馗唱了钟媚儿的词儿,归筹就把寡女改成了鳏夫)有何事扣我柴门。”

门外凄声道:“你妹妹在此——”

归筹一跳:“啊——呀!”继而唱道:“我闻言战兢——丧黄泉复现生时影——”

直至这里,这门里门外、一人一鬼,一搭一唱,演的是《钟馗嫁妹》的戏,只是兄妹颠倒,阴阳倒置。钟小惠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似乎生怕门外的冤魂会破门而入,她扯扯归筹,小声提醒道:“别把戏搞错了,今儿演的,可是钟馗捉鬼啊!”

归筹轻轻推开钟小惠,望着门外,眼神里不但没了恐惧,反而多了一分期待。因为下面的戏文里钟馗将诉说自己变成鬼王以及到这里的来意,如今死去的妹妹站到了戏里钟馗的位置,他想听她诉说原委。

果然,门外顿了顿,继而马上提起气唱起来,只是词儿由原文的倾诉宽慰,变成了充满怨恨的痛斥:“哥哥,害我好苦。我为成全兄长,强扮鬼媳,身不由己,以致后豪门捐躯殒命。原望阴间能成人妇,岂料兄长将我坟墓掘,自此无依成孤鬼。为此引你前来,与你相会。痛诉心中愤懑,一并索你性命。”

归筹心中凛然,他本该唱:“呀,原来如此,妹妹在哪里?”只是这句词儿已经无法和妹妹的词儿对上了。门外妹妹的冤魂似乎也并不等归筹应对,自顾唱道:“哥哥在哪里?”唱罢,门“呼啦”一声被推开了,一个娇小瘦弱的鲜红身影应声而入,她还是七岁时的样子,依旧是当年的小小嫁衣,依旧是当时清丽精致的花旦扮相。她伸出冰冷僵硬的手,一把扼住归筹的手腕,唱道:“啊呀——哥哥啊——”

捉鬼的钟馗被鬼捉住了双手,不停地颤抖着。他张了张嘴,一头栽在地上。

6

归筹的眼前一直晃着一幅凄凉的水墨画,漫无边际的荒野,灰的天,灰的土,灰色的天地之间,微微凸起一堆小小的坟头。坟头上没有墓碑,没有祭花,甚至长年累月都无人前来祭奠,它那么小,那么孤寂。归筹看着看着,眼泪就掉了下来。他突然想起了和妹妹同一天死去的四旦,那个坏小子到了阴间,定然也不忘欺负妹妹吧?没有哥哥的保护,妹妹该是怎样的绝望和无助?或许当初把妹妹挖出来重新埋葬是一个彻底的错误,倘若一直让她躺在那里,她起码还在某个大户人家的祖坟里,起码还有某个小少爷做夫君,起码不至于在阴间孤苦无依,更不会变作今日的冤魂野鬼。

归筹突然觉得脸上一热,他缓缓睁开眼睛,恍惚间似乎见到妹妹在笑。他一把抓住身侧的手,接着昏厥前的戏,喃喃地唱道:“啊呀——妹妹呀——”

钟小惠推开他的手,拿去敷在他额头的热毛巾,略带不满地嘟囔道:“真是戏痴。倘真的痴了傻了入了戏变成真钟馗也就罢了,偏偏到了节骨眼儿就不痴了、不中用了。昨夜若不是我拿出观音像,你这吃鬼的钟馗早就让鬼吃了!”

归筹坐起来,望着窗外微明的天色,只觉得脑中似乎住进了一个聒噪的锣鼓队,每敲一下就生生的疼。

钟小惠将盆中的污水倒进院子里,转身道:“让你演钟馗捉鬼来了,你却和那鬼一起唱起了钟馗嫁妹,唱唱也就罢了,最后竟被鬼吓得晕了过去。你倒是要不要捉鬼啊?若不想捉,我也不勉强,今日便将钱退了我!”

归筹掐着眉心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捉!今天我肯定捉!”钱肯定是不能退的,说不定师兄弟们昨夜就已经将那些钱换了柴米,他拿什么退啊?这一刻,他内心深处彻底原谅了老班主。十几年前老班主为戏班有饭活命,卖掉了妹妹,归筹知道老班主是疼她的,因为疼才会卖掉她,他不要她和我们一起饿死,在那样的大户人家哪怕做牛做马,起码有口饭吃;十几年后,依旧是为了戏班不被饿死,他却不得不连妹妹的冤魂也要伤害。

归筹起身重新穿好戏袍,抚摸着打鬼的折扇。这折扇只是道具,地摊上买的。

钟小惠说:“我看你还是换一把真能捉鬼的大刀吧?否则你这假钟馗拿着假法器怎么去捉一个真正的鬼呢?”

归筹想了想,觉得她的话有几分道理,于是连衣服也没换,他就晃荡着戏服起身前往市集,准备买一把真正的大刀,锋利的,驱鬼的。

选好了刀,他不顾路人诧异的目光,自顾急匆匆地向钟小惠家走去。在市集的尽头,他看到六旦乐滋滋地从一处暧昧的堂子里走出来,肩上扛着米,手里拎着一大块猪头肉。霎时间,他心中涌出各种滋味,欣慰、酸楚、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