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旦看到他,也是一愣,见鬼一般。继而他小心地凑上来,问:“师兄,鬼捉得如何了?”
归筹没有回答他,转而问道:“你去那种地方做什么?你忘记师父的训导了吗?别人可以看不起我们梨园行的人,但我们自己得看得起自己!唱戏就是唱戏,怎能去做那种龌龊下流的勾当!”
六旦讪讪地笑着:“你这一走,戏班连个顶梁的人都没了。我正好路过这里,就去看了看福禧,问问他肯不肯重回九福戏班。”
归筹骂道:“我捉完了鬼便会回去,我还在!怎么就成了没顶梁的了?!况且福禧已经被逐出戏班了,就是我们被逼到穷途末路,也不会求他回去!”
六旦道:“师兄,你也别太想不开,如今的角儿有哪个不是从堂子里混出来的?刚才福禧说了,堂子里有好多达官显贵,等找到好的靠山,他就回去重振九福戏班,让大家都成角儿!”
若不是在大街上,归筹真想给他一记耳光。他恨恨道:“六旦!你给我听好了,我今晚捉了鬼,赶明儿就回去。在此之前,你们都给我老老实实待着。”
六旦缩缩脖子,扛起米,一溜烟不见了。
7
回去之后,归筹越想越生气,总觉得六旦有什么事儿瞒着他,仿佛从他跟着钟小惠踏出茶楼那一刻起,戏班的弟兄们就都已经当他死了,都认定他再也不会回去了,仿佛他不是去捉鬼,而是去被鬼捉。
想到昨夜那纤弱瘦小的女鬼,他也感觉有些不对劲儿。那鬼的扮相和衣着虽然和妹妹死前一模一样,但在浓厚的妆容下,她的本来样子他还是不确定的。更可疑的是,那鬼昨夜的唱词儿虽是“钟馗嫁妹”中钟馗的词儿,可那些词儿都是归筹最近几年看了《天下乐》的唱词儿改的,十几年前草台班子里的唱词可没这么规范,若那女鬼真是妹妹,她应该唱十几年前的版本才对。
如此说来,那女鬼很可能根本不是妹妹,若不是恶鬼戏弄,那一定就是别个屈死的女孩儿,恰好有着和妹妹同样的境遇罢了。想到这里,他心情一下子明快了起来。人都是这样,只要伤害的是与己无关的人,都能找到合适的理由为自己解脱。
转眼又到了深夜,这晚的夜空很晴,月光慷慨地为小院铺一层白色的轻纱,一如十几年前那个被布置成戏台的大院。钟小惠不安地在房内踱着步,不断地叮咛他今晚一定要成功,因为过不了几天,她婆家的人就会来了。
这次归筹没有在房中坐以待毙,他身着红袍,面涂油彩,肩扛大刀,如画里的门神一般傲然挺立在月光下。不一会,祠堂的方向传来细微的脚步,继而,昨夜的小女鬼迈着小碎步幽然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她抬眼,微微一愣,继而略带拘谨地吸了一口气,拿捏起架势,又唱起了昨夜的戏:“趁着这月色……”
她刚张嘴唱了半句,归筹就打断她,也不回应她的唱词,朗声问道:“你到底是谁?有何冤屈?为何冤魂不散在此游荡?我就是驱邪斩祟大将军钟馗,劝你速速离去,好生投胎,否则我现在就将你就地正法!”他说着,提起一口气,举起大刀向她走去。
她微微一愣,似乎对自己没有吓倒对方感到很意外,又似乎对“钟馗”不按照戏路行事而觉得手足无措。她躬身后退两步,突然挺起身子,在这凄冷的月光下,荡着一脸的怨恨唱起了昨夜吓晕归筹那段词儿:“哥哥,害我好苦……”
“我不是你哥哥!”归筹已经在月光下扬起了刀。
“害……害我好苦……我为成全兄长,强扮鬼媳……自此无依成孤鬼……一并索你性命——”她语无伦次地唱着,唱道“索命”二字时,脸已经因了颤抖而扭曲得不像样子,俨然一个前来索命的小厉鬼。
归筹手起刀落,血如喷泉一般从她的细弱的颈间喷涌而出。归筹不由惊呼一声,扶起她孱弱的身体——天!身子是温热的,血亦是温热的,她不是鬼!
“你到底是什么人?”归筹一下子慌了起来。
女孩艰难地抬起眼睛,说:“您……您今儿个……怎么和我……对不上戏了……福禧师父说……要是和您对不上……就再也不教我戏了……”
“福禧!”归筹咬牙切齿道。
这时,堂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女孩挣扎着抬起头,看了钟小惠一眼,喃喃地说:“娘……如果……如果学不好戏……你真的就……不要我了吗……”女孩说完,就重重地靠在归筹怀里,没了气息。
归筹轻轻放下女孩,愤愤地站起来,刚要质问她。不想她突然捂着嘴尖叫起来:“来人哪——戏疯子杀人啦——快来人哪——”
归筹冷冷地笑着,突然大喝一声,从腰间拿出钟馗的扇子,一板一眼地演起了钟馗捉鬼的武戏,嘴里喃喃着:“鬼,到处都是鬼。”
恍惚间,他仿佛想起钟小惠说过的话:“钟馗不是吃鬼的鬼吗?”
钟馗是吃鬼的鬼,这世间,却到处是吃人的人,原来无论人鬼,最擅长的就是互相残杀。
8
归筹一直跳着,直到被关进牢里等待死刑时,亦不能停歇。
其间,六旦来看过他两次。
第一次来的时候,他告诉他:“我和四旦虽然不是亲兄弟,却情同手足。当年的事我全看见了。为了代替四旦成为主角,为了陷害四旦让他在师父那里失宠,你故意偷了年糕给四旦吃,可怜的四旦竟然到死都以为你待他好,宁愿被打得皮开肉绽都不肯供出年糕是你偷的!可怜的,就那样生生被你偷来的年糕卡死了!只是你不知道吧?”六旦得意地笑着:“事后,当气愤不已的我正准备告发你的时候,却被你妹妹拦住了。那么小的孩子,竟那么懂事……她对我说,师父曾问她愿不愿嫁给那户人家的小少爷做鬼媳,她拒绝了。她说宁愿饿死,也要和哥哥死在一起。她说,如果我愿意保密,她就答应师父,用自己的一生来给大家换饭吃。我知道,你是最疼她的,失去她,这是对你最好的报复!”
听到这里,归筹突然不跳了,他木然地腆着干裂的钟馗脸谱,看到妹妹掀起红色轿帘,泪眼婆娑地望着他,那目光里充满了不舍和爱护。
六旦第二次来,是在归筹行刑的前一天。他衣着光鲜、容光焕发。六旦春风得意地说:“你当初不让我们到堂子里陪酒,简直是断了我们的财路!你不知道吧?福禧师兄现在成角儿啦!到哪儿都有人捧着,我们这些师弟们,也跟着沾了光!”
归筹呆滞地凝望着墙壁,四旦的脸从墙里探出来,他咧着嘴笑:“好兄弟,我知道你待我好。等我成了角儿,就让你妹妹当正室,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归筹痴痴地笑着:“角儿……角儿……”
行刑的那天早晨,北平城掌权的又换了人。新换来的官兵们一件件地查牢里犯人的案宗,越查越没耐心,查到归筹这里,发现他就是一个戏疯子,杀了费子弹,留着费粮食,就将他赶了出去。
归筹眯着眼睛走在大街上,宛若落魄的钟馗,他左手牵着妹妹,右手拉着四旦,一边不知疲倦地跳着驱鬼的舞,一边痴痴地笑。
一对衣着精致的男女挽着手从他身边走过,那男的说:“瞧,戏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