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按行政区划、地理方位,张阁村以一口石井为界,被划分为张阁东队和张阁西队。我家归属东队。
石井在张阁村正中央,在横贯村子的大路之南。石井左右三十米,全是洋槐林,春天满树繁密的白色小巧花朵,静悄悄,漫空喷吐甘甜芬芳。往南一百多米,直至水塘。水塘很大,东西长三里,南北宽一里多,汛期水满,至边沿,横坐树干,可以脚潦水。石井直径七八十公分,井壁石砌,长满墨黑苔藓,因为数百家乡亲们汲水不断,井沿常年潮湿难干,水质清澈无异味。
1982年,暑假的一个夜晚,酷热的白天我被娘圈在屋子里写作业,夜晚来临,我和同学小四爬上水井南,水塘岸边的洋槐树。
洋槐树树叶细碎厚密,把我们遮蔽的严严实实。微风吹来甚是惬意。我们的闲聊没有目标,随便想到哪里就说哪里。先是说起前天偷梨园里的西瓜,后来又说起偷瓜被逮的原因。一说起被逮的原因,原本和谐的气氛一下子充满了敌对情绪。
紧张气氛是由小四营造的。他之所以感觉忿忿不平,主要是偷瓜被逮后,他被人家告状,挨他爹狠揍了一顿。小四说,为什么不逮你?我说我跑得快。小四说,你应该等我。我说,等你?等你我不也被逮了?小四说,关键时候不讲情义,算什么朋友?!我说,谁叫你一下子偷两个大西瓜,你要是偷一个,保准逮不到你!小四这下有些气馁,觉得我说的话有道理。我接着说,为了表示歉意,你被放回来后,我不也把我偷的瓜送给你吃了?再说,你偷瓜还不是为了给何美荣送一个,何美荣有什么好看的,脸上还长几个白麻子。何美荣是我们班的语文课代表,小四有些喜欢她。
我一提何美荣,小四觉得被说到要害,就更不说话了。我们就坐在水塘上方的洋槐树杈,沉默起来。微风吹得树叶窸窸窣窣。汛期尚未到来,脚丫够不到水面。黝黑平静的水面上,不时响起鱼尾拍击的声音。我和小四,骑坐在洋槐树上。那棵洋槐树树冠庞大,根植岸上,树身倾斜一百六七十度,三分之二的树干都在水面之上。小四在前靠近水塘,我在后接近水岸,中间隔开一根小树叉,稠密树叶遮挡得彼此不见,不闻其声,如不是同时相约而来,根本不知道还有另外一个人。因为刚才指责对方光顾偷瓜,不讲义气,话不投机,这时候都缄默许久了。因为一个女生,就把我对他的好忘得干干净净,我也生气,扭头不愿意看见他。原先,我的脸是朝着他和水塘,是和他对面相谈的姿态。现在,转向岸上水井的方向。
等我的眼睛适应岸上的景和物,突然,黑暗中,发现一个人影,紧靠树根,笔直地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从大路到岸边,一百多米距离,他走过来,我们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这个人应该是在我和小四生闷气,互不搭理的时间段走过来的。由路而岸,一片数米高洋槐林,树阴匝地,暗夜里密不见光,地面枯枝败叶,破东烂西,人走其上,不会寂悄无声。这个人怎么过来的呢?他是谁?
(二)
这个人不辨男女,说是男的,没有粗壮的体格、高大的身材,断定是女的,却又没有惯常所见的披肩浓密头发。
正疑惑时,这个人突然坚决地走到岸边,径直下到水里,直至腰身处,倏然停止。只听这人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声息好像不是通过喉咙嘴巴传出来,有些凄恻和悲凉,好像从他身体的某处传出,又经过池塘水的过滤,含混不清。难道是传说中的水鬼?这不约而同的想法,使原先互生嫌隙的我和小四恐怖至极,但又不敢轻举妄动,怕万一被水鬼拽下水去,连爹娘也见不着了。
那一刻,我爹和我娘平日诸般好处,联翩在我脑袋里显影。小四大气也不敢喘,只见他默不作声,越过我们之间的那根树杈,和我紧靠在一起。我和他各自环抱树干,好在水鬼拽我们的时候,能够依靠坚固结实的大树,聊作抵抗。这时,树叶飒飒,天空起了一些微风,头上的云翳,开始稍作移动,可以看见斑驳的月影,原先平静的水面,被风吹皱,一闪一闪,映着点点月色。水鬼站在齐腰深的水里,默不作声,他的两手,垂在身侧,脑袋耷拉着,水波受他身体的阻挡,形成圈圈涟漪,荡出些声响。
我和小四,互相听得见彼此的嘭嘭心跳。我自小一紧张就发抖,现在抖得更厉害,大裤衩子碰得树叶悉悉索索。小四身体虽然无异样,说话时,却结结巴巴:“你,别……别……动!”声音虽小,在我听来,也与大雷子炮、震天雷无异。看来,我们这么躲在树上,早晚得被水鬼拖下水去。我决定和小四不出声,用哑语联系,伺机脱逃。
风大一些了,天上的云彩移动得快,月亮时隐时现。哑语是我们在瓜田李下活动时,久经磨练自创的。食指指指小四,然后再指指我,是说我们两个。接着,食指快速两次,指身体外的某处,暗示我们两个,朝某处方向前进或者逃跑,如果食指和中指在对方身体上交替爬行,就是匍匐前进。现在的情形,逃生是刻不容缓,不逃跑,非死即残。这时候,水鬼又发出一声叹息。这声叹息,较之前的哀叹有所变化,声音更为深沉,更为愤恨和幽怨。我娘说过,水鬼都是冤屈而死,看来因冤而死,发愤恨之声理所当然。水鬼叹息之后,身体开始慢慢下沉,只留一个圆溜溜脑袋在水面上。头发铺散水上。这个姿态使我觉得逃跑时机大好,水鬼站起向这边扑过来,尚需一段时间,即便潜水偷袭也不能一蹴而就。我用哑语指示小四慢慢向树根处爬行,准备从树根那里一跃而起,死命奔逃。行动开始,接近树根的时候。忽然听到水声哗啦,愈来愈靠近堤岸。我和小四屏息静止,把恐怖紧张的气息,压缩成不均衡的若干段,慢慢释放,像两只笨拙的大壁虎。完了,我想,水鬼肯定发现我和小四了。
我头冲着堤岸,用眼角的余光瞥着水面,双腿紧紧夹着树身,做着和水鬼拼死一搏的准备。但是,余光中,水鬼的身影,并没有朝我们走过来,而是径直走上堤岸,站住不动了。他面朝西北,双臂下垂,就这么默不作声,持续有十几分钟。他距离我们约有三米远,起初为了不被他发现,和小四特意选择侧面爬行,重力作用把我和小四累他妈坏了。好在我们身下,各有一根断杈支撑屁股,否则早就落入水鬼的魔爪。水鬼面朝西北,沉默有顷,忽然嘤嘤啜泣起来。声音被他刻意压制,时粗时细。
我略换姿势,抬眼望向西北,看看那地方有什么令水鬼黯然神伤?从水鬼的方位往西北,穿过数棵洋槐,再避开石井,就是贯穿村庄的黄土大道,越过大道,是一个退休矿工烧的木炭窑,深秋的时候,木炭窑的上空就会飘荡白色的烟雾,现在没有生火,寂静无声。再过去,就属于张阁西队的住户,再过去就是成片的梨园,现在青涩的梨子,尚不能成熟享用。这个方向上,多年来并没有人被水淹死。没有,打我记事时就没有。这个水鬼,难道是一个西北方向的外乡人,淹死在张阁村的水塘里。在这暗沉沉的夜里,思念起他的家乡来?尖利的树杈穿过我的裤衩子,死死刺着我的屁股,正疼痛难忍,坚持不住的时候,忽然,水鬼朝岸上的树林走去,他的脚步依然阒无声息。
(三)
水鬼渐行渐远,走到水井跟前,却又停住了。我和小四翻身趴骑在树干上,终于可以均匀地喘口气了。但是也还没有掉以轻心,要想逃离水塘,这个地段只有通过水井旁边,由水井两侧的树林间穿过,虽然可行,却免不了被地面的残枝断刺戳伤脚丫子。
这时,水鬼在淡月透过枝叶影影绰绰的光影下,慢慢绕着水井转圈子。我和小四此时已经蹲在岸上,伺机夺路而逃。可是水鬼始终在水井边逗留。小四三番五次,建议从右侧的树林离开,但我一想起同学吴玉节在这树林里捉清水鸟时,被划烂的血淋淋脚后跟,就不寒而栗。
正焦急万分,忽然看见水鬼转向了大路,似乎向黄土大路走了几步,我欣喜若狂,正要站起,水鬼却又转回来,倏地跪在水井边,扒着井沿,半个身子探向井口,并发出呕呕的声音。这个举动把我和小四吓个半死,水井里的水鬼,爹娘嘴里的形象比水塘的水鬼要丑恶、残忍得多。我只要接近水塘,或者在水井边有所逗留,我娘就神色严峻,说,水塘的水鬼拖拽你下水时,你尚可以挣扎着窜出水面呼吸几次,水井里的水鬼,根本不给你丝毫喘息的机会,一拽到底。我们战战兢兢,浑身象灌了冰凉的水一样,认为这回非被拽进井里淹死不可了。小四已经开始咧嘴抽搐,似有喊爹叫娘之势。我也六神无主,浑身瘫软。
这时候,东北方向,属于张阁东队的地界,突然火光冲天,随即脚步声咚咚直响,铁皮水桶互相碰撞,叮叮当当,救火声四起。“老少爷们,快点救火!张连登家失火了!”“老少爷们提水桶,拿扁担,赶紧上水井挑水救火啊!”张阁东队百十户人家,都姓张,牵藤扯襻,都是亲戚,一家有难全村启动。瞬间人声鼎沸,齐往水井奔跑。终于来人了!我延颈展眼,只见数只手电筒,摇晃着雪亮光柱,朝这边奔来。这火失得好啊!我由衷地高兴,不由地站起来,大叫起来:“来人啊!救命啊!”被救火大军扰乱了视线,眼睛再看水井旁的水鬼时,只觉一个黑影纵身一跃,钻进洋槐树林,不知逃往哪个方向了。
拎水救火的队伍拖拖不断,手电灯光上下翻舞,水井的石壁和水面,不断被铁皮桶碰砸出咣当、扑通的响声。也有到水塘里拎水的,但水塘坡度大,二三米坡度之后,陡然就是十余米深沟。近处水桶拎不满,远处水深不敢去,所以极多数人都围在水井旁等待。我的叫声没人理会,小四的裤裆湿淋淋的,显然被水鬼吓尿了。嘈杂人群中,看见我爹卷着裤腿,赤着脚,弯腰用力,从水井里拎水桶。我挤到他跟前,说,我看到水鬼了!我爹看看我说,一边去一边去,别碰着!我爹有些急躁,颇不耐烦。灯光下,他满脑门都是汗珠子。两只铁皮水桶,挂在扁担两头,一下腰,扁担上肩,飞奔去了。小四的爹,排在救火队列里,在等前面的人从井里拎水。小四说,我看见水鬼了。小四的爹说,别说瞎话,赶紧闪开!
干燥平整的黄土官路,被救火的大部队踩踏过后,一片泥泞。我和小四失魂落魄,一则受了惊吓,二则受了惊吓却不被信任。我们爬上我家屋后高高的楝子树。按照惯例,趁乱轰轰的关口,是我们下瓜田、窜梨园的大好时机。诸如红白事、邻里吵架、夫妻格斗、茅屋失火等等,恁般需要聚集大量人口的事件,我们都欣喜若狂。可是今天这个夜晚,我们没有一点儿兴趣。去他娘的西瓜吧!我坐在高高的楝子树梢,小四光屁股骑在树杈上,把他的湿裤衩抖在半空中,让渐起的风使劲吹。张连登家的房子,就着风势愈烧愈旺,慨叹尖叫声此起彼伏。我站在树杈上尿尿,一阵风刮来,小四捂脸说,你他娘的泚我一脸。尿完,提好裤衩子,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我说:你的数学作业写完没?小四还在擦脸上的尿,心怀不满地说,做好了,你干嘛?我说,明天提前开学,拿来我抄抄。
(四)
黄屯小学,开学第一天,拉桌子扯板凳,洒水扫地,同学安静下来,满室泥土腥臊气。班主任张颖,开始收缴并检查作业。
她走到我的座位前,我正和小四东拉西扯
“你家种小表吗?”张颖把作业本垂在小腹那里,看着我。她这么一问,我有些找不着北。我左右看看,大家都纳闷,眼光聚过来,不知道何以种小表?
“你不吃小麦,吃小表吗?”张颖一下子把作业本甩在我头上。我拿起一看:一亩地平均收小表800斤,小明家收了4800斤小表。问小明家种了多少地?原来我把字抄错了。张颖教我们数学,做作业的时候,一定要把题目原封不动抄下来。我表麦不分,这下把她激怒了。但这不是使其动怒的主要原因,也不足以使她大发雷霆。归根结底,是我把小四的作业抄错了。我抄小四的作业之前,已经把所有题目誊写完毕,并在下面留好了空间,拿来小四的数学簿,按顺序誊下来,就可以了。谁知中间小四从第二题开始做起,我把他的第二题当成第一题按顺序抄起,这下把我坑坏了。小错小误倒还罢了,但这是原则性问题,张颖劈头盖脸把我熊死了。又给我脸上,一个大耳刮子,把我拽到讲台前,黑板下,整整站了一上午。以前张颖熊我,我还引以为荣,现在我却在众人睽睽目光下,饮泣吞声。但是这还不算完,张颖声称还要找我爹去。
上完了两节课,她又改变了主意。使她改变主意的,是三组的吴玉节。吴玉节不是做错了作业,也不是抄了别人的作业,而是吴玉节根本没有来上学。张颖老师坐在讲桌后面,讲桌在讲台正中央,上面布满粉笔白灰和数根粉笔头。张颖老师背对黑板,黑板上写满上学期最后一节课的拼音和阿拉伯数字。我们这学校,上课从一年级到五年级不换教室,各科老师带班一带到底,转圈来回。
“三组的吴玉节呢?”张颖伸长脖颈,朝着三组的位置问。
“报告老师,吴玉节没有来上课!”组长站起,回答。
“你中午放学去他家找他。”张颖向他布置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