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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夜(一)

“我不和他一个庄……”三组组长嗫嚅说。

“哦,你在赵平坊,不在张阁……”张颖突然转过头,对着我,“你,中午去吴玉节家,叫他来上学!”

我和吴玉节,都在张阁村,但不在一个队。我在张阁东队,吴玉节在张阁西队。张阁东西两队,虽说同属一个村庄,却因为“东西”两字,人心都隔阂了,两队村民基本互不往来。我和小四是东队的人,和西队的同学也很少说话,相互看做外人,不打交道。现在班主任张颖让我去找吴玉节,有些不情愿。中午放学的时候,我十分郁闷,还没有从沮丧中缓过神来,小四却还在回味昨晚的水鬼事件,执意要说一说。我对他做作业漏题耿耿于怀,他不漏题我也不会出丑,眼下还有被我爹揍的潜在危险。因此,情绪十分消沉。小四喋喋不休,一路上屡次讲谈水鬼,我不堪其扰,正欲烦躁,忽闪一念,说,你帮我去找吴玉节,问他怎么不去上学,完了,去我家探探,看张老师到我家对我爹说抄作业的事没?

“到你家探探可以,吴玉节,我不和他玩,我不去。”小四说。

“吴玉节,你咋不和他玩?上次他还借你的橡皮用。”我揭露他。

“借橡皮用就熟悉了?”小四说。

“借橡皮不算熟,什么算熟?我还没有跟他说过话呢!”我说。

“好吧,明天挨黑你去南沙河逮蚂虾,得带我去!”小四说。

“好!”我说。“去吴玉节家,完了就去我家探消息,我在你家猪圈里等你。”我叮嘱小四。小四家的猪十多天前卖了,新小猪秧子还没有买来。猪圈在房后,一米高,双坡脊,上搭麦秸秆,躲在里面,很安全,我爹遍寻不着。

(五)

小四家猪圈面朝村里的黄土官道。靠近官道,有一块宅基地,夯了地面,围了二三十公分石头墙基,但它挡不了视线。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四邻的烟囱在燥热中,直直冒着黑的白的柴烟。猪圈四平见方,无窗,我靠墙,坐在里面,热得额头沁出密麻麻细小汗珠。这时,听见官道上传来拖拉机的噪声,突突啦啦。我蹲起来,想看看它。在猪圈围墙上,探出头,铁家伙已经窜过视域,看不见了。有些失望,准备再次坐下去,刚一缩颈,一个人影出现在大路上。如果是寻常人,也就罢了,可她使我的脑袋恍惚了一下,打个激灵,我站了起来。

不长的一段黄土路上,走着一个瘦小妇女,她走得不快,齐颈黑短发,头上包一块白蓝宽幅头巾,灰白斜襟短褂,腰间曲左臂,上坠一原色荆条小篮子。我面南,她原先是从黄土官道左面,慢慢走进我的视线。从她出现的一瞬间,到走至与我视线垂直的交点,我始终被一种奇怪又惊慌的感觉支配,我觉得这个人,一定与我有关系。果然,她一走到我视线的中间位置,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被她惊慌失措地吸引了。这个妇人的行走举动,与我昨天,在水塘边看见的水鬼太像了,还有,这妇人和张阁村的一个女人,双胞胎一样,形神毕似。张阁村的这个女人我肯定不常见,刚才只在我脑子里,清晰地闪现了一下,却又不见了,她一定存在于面孔千变万化的成人世界里,但只要见了面,我能确凿无疑认出她来。

妇人走在黄土官道上,步幅较小,这一点,可以与印象中张阁村的那个女人区分开。这个马上就要走出我视线的妇人,近年来,在张阁周边村庄,巡回讨饭,说着一口非常古怪的语言。有一段时间,我和小四曾撺掇他家的长毛狗,狂吠追咬,却被她一杆竹节小棍打得转圈哀号。把讨饭妇女此时与昨夜水鬼联系起来,张阁村立刻变得神秘莫测,猪圈霎时寒意顿生。难道这个近来突然出现在张阁村的讨饭花子,真的就是夜晚现出真身,白昼化身人形的恐怖水鬼?我既害怕又兴奋,盼望小四快点返回,好让他分担一点如此令人心慌的消息。

(六)

这时候,远远近近,传来大人们敦促小孩“回家吃饭”的叫喊声。小四还没有从吴玉节家回还,我从猪圈里跨出围栏,跑到黄土官道,遥遥望见吴玉节家的大门口,聚集了围成弧形的一群人,从那里传来高亢的叫嚷。实话说,我之所以让小四代我去找吴玉节,有一部分原因是怕吴玉节的姐吴秀英,她太凶悍了。

吴玉节的家庭人口结构甚为复杂。如何复杂,我还是听小四说的。小四的祖上,几辈是老张阁人了。谁家的历史渊源,逸闻趣事,小四从他爹那里摸得一清二楚。小四善于和他爹拉呱,我爹却从来不与我讲谈村里东家长西家短。吴家人口情形是这样,一个四十岁妇女,一个二十一岁少妇吴秀英,三十多岁吴秀英丈夫老陈,膝下一对双胞胎,再者就是吴玉节。血缘关系是另一番模样。四十岁妇女我不知道名字,我娘有一次提到她,叫她秀英娘,我就记住了。吴玉节不是秀英娘亲生的,秀英娘的弟弟、弟媳得病死了,剩下一个三岁男孩。她弟弟临终托孤,起名就叫吴玉节。和秀英娘母子相称。其时,秀英娘的丈夫,已经过世差不多有多年。秀英娘只生秀英一个闺女。秀英长得有些丑,个子矬不说,上下身也都很短,大脸盘,暴突眼,猪拱嘴。秀英爹死了,留下很多家业,两匹枣红马,一公一母,会下小马驹,一头牛,家里很富有。一座白墙青瓦四合院。秀英虽然很丑,但是家有财产,房子很宽敞,老陈就倒插门,入赘。老陈身板很好,一下叫秀英生两个儿子。村里人说,老陈原先低眉顺目,一早起来倒尿罐子,现在好了,不仅不倒尿罐子了,路上行走,还大声吐痰。秀英娘模样很周正,慈眉善目,她死去的丈夫可能很丑,不然不会生下如此这般的秀英。不能排除秀英娘当年图人钱财,才和人家结的亲。吴秀英嘴巴很厉害,秀英娘的脸上也从没有过笑容。

上一年秋天,张阁西队的刘小胖对我说,吴玉节家屋后头梧桐树上,有一个黑老鸹窝,小老鸹黄嘴还没有褪尽,连窝端,一下子能逮好几个。我爹以前也养过这种鸟,从小喂熟了,出门它就蹲在肩头或者草帽上。把它放到身外之物上,啧啧一声,它就飞到手上。黑老鸹,我喜欢。开始的时候,听刘小胖说,还很兴奋,后来一想,这么好的小鸟,为啥他不去逮?当时没有答应他,只说改天吧。放学的路上,把这事跟小四一说,小四当时就把刘小胖的诡计击穿。小四说,刘小胖出阴招,他不去抓黑老鸹,一是怕吴秀英,梧桐树是吴秀英家的,吴秀英会骂大街,骂人三天三夜都不带歇喘的,她家地上,连个草棒子你也别想拾。二来,即使避过吴秀英的眼,刘小胖也爬不到树上去,黑老鸹虫窝结在一根细树梢上,刘小胖,是个大胖子,一百八十斤,爬到半路就得把树枝压断,掉下来摔个半死。黑老鸹,我太喜欢了。我对小四说,村长张连登家,瓜那么难偷,咱们都凯旋归来,还怕这点小困难。小四被我说得技痒,说,管他妈个巴子,动手。

初秋,天还火燥,我和小四趁吴秀英家吃过饭,睡午觉的空当下手。吴秀英家和别家不一样,四合院外还围了一圈土围墙,墙距离房屋两米多,屋后的梧桐树就在墙与北屋之间。墙很高,我搬来数块碎石烂砖,站在上面,把小四顶到墙上。只见小四在墙上略矮了矮,斜身一纵,来个饿虎扑食,壁虎一样钉在树身。稍一冷静,飞快地攀援到黑老鸹的所在,平手一托,就把鸟窝端下来。我听见唧唧咋咋一阵小鸟叫。小四腾出手,把汗衫掖在裤衩子里,将小鸟往怀里一塞,回头看看墙头和我,摇摇头,示意,跳不过去了,准备从吴秀英家院子里走。我原准备走外围,在吴秀英家大门外接应。后来一想不够义气,忙下腰,往上一用劲儿,翻墙入内。小四在前,我殿后,顺着墙屋之间的巷道,鱼贯而出。院子里静悄悄,大门却插得紧紧。我们这时候已经来到院子当中,是死是活不管了,预备蹑手蹑脚,拉开门叉,夺路而逃。谁知一声暴叫从天而降。

“该死的,谁让你们进来的?!”

吴秀英站在堂屋门口,双手举一根擀面杖。

“俺家的猫跑进来,找猫呢。”小四故意缩着头,很可怜的样子。

这一招骗骗看瓜老头还马虎能用,骗吴秀英就不管。

“该死的,偷俺家的鸟,以为我没看到?拿出来,从怀里拿出来!”

我示意小四和吴秀英纠缠,我冲过去拉门叉。还没有挪步,只见从堂屋里,吴秀英丈夫老陈慢吞吞走出来。老陈是个大高个子,不长胡子,细瘦,不喜欢说话。他出来,并没有介入吵骂,而是立在门边抱着膀子,不动声色,看。几乎同时,偏屋的门也被打开,走出秀英娘。秀英娘出来,也没有骂我和小四。吴秀英矮,老陈高,她先朝吴秀英那边飞瞟,后,眼睛大了一下,仰脸盯老陈。我感觉她与老陈,好像电影里面的通信员,和地下党通暗号。老陈也朝她这面看一眼。

小四认为这下子人家一家子都出来了,不死也得脱层皮,好死不如赖活着,跑!两人一对眼,尥蹶子跑。我在前拨门叉,小四随后。门叉本来不结实,可我越着急,越拔不开。吴秀英赶到跟前,一棒子砸在小四背上,小四一个趔趄,差点摔成狗啃屎。吴秀英再欲跟进一棒,这时门被拉开,我侧身回望,秀英娘和老陈已经不见踪影。吴秀英还要施展擀面杖,我扬手想夺下,不料动作稍迟,被她打在腮帮子上。疼痛难忍,没顾上流眼泪,拽上小四,落荒而逃。

吴秀英撵到大路中央,掐腰,把我和小四的祖宗八代都拎出来,翻来覆去,摔打蹂躏。掏黑老鸹窝事件,很丢人。小四背上挨了一棒,没伤筋骨,一条血红肉条,鼓起来,还好。我倒霉,嘴巴里,唾沫水子加血块,淌了半碗。

小四的爹娘跑到我家寻安慰。小四的爹说,吴秀英,靠他娘,真不是玩意。我爹说,跟小孩一般见识,没意思。我娘和小四娘一起说,到家找她去,这个骚货不要脸!我娘气得最恨,马上就要去找吴秀英算账,被我爹一把拽住,说,跟她一个半吊子讲什么道理!以后再说吧。大家都沉默。我躺在床上,夜色开始漫上来,门窗模糊,我一眨眼,天色就和大门融合在一起,分辨不出。昏昏昏欲睡,耳边传来我娘和小四娘嘀嘀咕咕的声音:秀英娘……老陈……秀英娘才四十,打扮打扮……。老陈满心数。跟着,小四娘向我爹和小四的爹求证:这是真的,满庄子上都知道,你不知道?我的腮帮子,火火辣辣疼,一会儿就昏昏沉沉睡着了。

偷黑老鸹窝的事过去快一年了。现在,我走在前往吴玉节家的黄土路上。离吴玉节家越近,我的腮帮子就越疼。来到他家的大门口,站在层叠的人群后面,我看见小四跐在一根卧放的大冠杨树身上,满脸好奇,情绪很好地往院子里观望。

我挤到他身边,登上树身。我说,嗨,让你找吴玉节呢。小四扭脸说,快看,他家打架,打得好。院子里,吴秀英正用鞋底扇她娘的嘴巴。她穿着花裤衩子,上身套一件小衣服,露半截肚皮,跣足踩在泥地里,一手拽她娘的头发,一手扇她的嘴。吴秀英看来骂了好久,声音都破锣样嘶哑了。秀英娘痛苦地说:“秀英,你松开你娘,这样打你娘,街坊邻居笑话你,你松手……”

秀英娘这样一说,吴秀英就往后拽头发,她娘的脸露出来,她连着啪啪几鞋底,接着骂:“这世界有争钱、争粮、争地皮的,我第一次听说和她闺女争女婿的!”

吴秀英和她娘说的话,我有些茫然,听不懂,但,场面很热闹,比打仗的电影还好看。这时候,秀英娘的嘴巴开始流血,她两手抱住吴秀英的手,不让她拽头发。她的手往上一举,腰身就现出来,吴秀英说:“你个老货,比我身上还白!”弯腰从地上挖泥,朝她娘身上抹。村上的人越聚越多,张阁东队也来了不少人。西队的队长席伦富分开人群来劝架。看见队长亲自劝架,老陈从堂屋门里又走过来,要拽开母女俩。席伦富说,我日你娘,老陈,你个的,看你媳妇打她娘,你不心疼是不。以前都说你老实,我不信,今天看起来,你就是个窝囊废。老陈咧咧嘴,想笑一下,表示对队长的尊敬。谁知他嘴上的笑,还没有展开,却变成嚎啕大哭。席伦富撇他一眼,没搭理他。上前去,啪啪,照吴秀英脸上抡几个恶狠狠的大嘴巴子,说,丢人现眼的东西,那是你娘,有错也不能恁样打她。吴秀英挨了打,觉得委屈,往地上一躺,哇哇大哭。老陈不哭了,从地上抄起吴秀英,说,别哭,咱还没有吃饭呢。说着,将她抱进屋子里去了。围观的众人说,你看看,还是老陈疼媳妇。秀英娘被席伦富搀着,站起来,说,伦富,我生不如死,村后头梨园里有口机井,还不如跳井死了,如能那样,算我有福。她说这话,声音很大,语气悲怆,我和小四都听到了。身边的大人都说,唉,这娘们可怜,你看看被闺女打成啥样了。被席伦富搀着,快进屋时,秀英娘忽然说,我的儿啊,玉洁在哪?别让那黑心的打死了!这话一出口,把众人吓了一跳。慌忙四下放眼逡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