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伪神敖玄也束手无策,他将第二纪元最后的希望尽数寄托在了相思身上,他希冀相思能如同当年惊才绝艳的相叟一般,再造一个奇迹,然而,这个本就虚无缥缈的希冀还是破碎了。
思归,这个没心没肺的孩子,终其一生没与父亲相思有过一面之谋,他嘴上说着不在乎,可他在乎。
思归,思归,当真是当归的一句“人有远志,思归当归”?
相思,归来!
思归似乎是洞悉了伪神敖玄的心思,他辩解道:“敖玄前辈,他死了好,反正我也没这个爹,我想我娘,想二娘。”
思归的眼泪同光阴河的浪花一起荡漾,里面记载着青鸟与嬴姝,两个同样惊才绝艳的女子。
“思归,你且带着《竹书纪年》,返回初生城,《竹书纪年》可还没编纂完,余下的从神话时代落幕开始,交给炎帝姜执了。”伪神敖玄也没拆穿思归的心思,思归还小,还不会掩饰。他温情与人间老者无二,郑重将一卷卷《竹书纪年》悉数交由思归。
思归不肯走,显然还念及母亲和二娘,伪神敖玄蹙眉呵斥道:“思归,我老了,这些日子编纂《竹书纪年》力不从心,且让我歇息,莫搅扰了。”
思归轻声“嗯”,他并非不讲理,只是人间有情,总抹不干泪珠。
“又到了分别的时候了,”伪神敖玄凝视思归,不久后又背过身去,小声道,“没什么好送你的。”
小小少年郎拍了拍背上竹牍,似乎是有些沉,他微微往前探出头,却背对伪神敖玄,思归说道:“这么多。”
伪神敖玄依旧没回过身,只是等着下文。这么多?那该很沉吧。他瞪了许久,小小少年郎也没下文。
重修《竹书纪年》的日子让年轻的思归仿佛在短时间里度过了漫长光阴,他与一位古老的初生神灵并肩而行,观摩第二纪元的兴衰始末。
他并未乖张嬉笑,只恭敬朝背对自己的伪神敖玄行了个双手礼。
双手礼,双手交错放在胸前,乃是仅次于跪伏的礼节。
行了礼,思归抖擞背上的竹牍,仿佛在拿捏轻重。竹牍不少,且重,压得少年郎肩膀下沉,当然还赶不上驼背的伪神敖玄。
伪神敖玄是从何时开始驼背的?思归记不太清。
思归并未乖张伸手讨要礼物,行过礼,抖擞竹牍轻重,他的眼光从伪神敖玄的驼背上收回,正抬腿离去,伪神敖玄又开口叫住他:“不送又寒嘇,炎帝还不得诽谤我了?”
“以我敖玄之名,召唤五灵归位。”
“金灵,归。”有石魄落在思归左右。
“木灵,归。”有建木落在思归左右。
“水灵,归。”有蛟龙落在思归左右。
“火灵,归。”有不死鸟落在思归左右。
“土灵,归。”有厚土之灵落在思归左右。
伪神敖玄始终未转过身与少年郎对峙,他声音清冷道:“思归小子,这些是我寻访到的五行之灵,虽说不堪大用,但总归不是废物。你去吧,找老炎帝,编《竹书纪年》,也算是了却老朽的一桩心事。”
“多谢敖玄前辈,”思归再朝伪神敖玄行礼,少年郎转回身面南而立,神采奕奕,招呼道,“五灵,随我归返。”
那一日,少年郎背负竹牍乘风破浪自北海还,五灵傍身,好不风流。
那一日,老驼背面南而立形容佝偻,茕茕孑立,好不落魄。
“思归小子,老朽是当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出手是寒嘇了点,无济于事。”伪神敖玄负手面南遥望思归归返,恻隐的眼泪在他沧桑的老脸上冲刷出沟壑,他轻轻盘算,总觉得自己的礼物寒嘇。
五行之灵,寒嘇否?
伪神敖玄像是在自问自答,他已经捉摸不到思归的影踪,只好一会儿抬头,好似要召唤登神长阶;一会儿又低头俯视,像是见着了深渊中的怪物,惊骇得皱眉。
这位古老的神灵负手在大地神域当中来回踱步,他在凛冬之地之下,在深渊之上,在纸上人间以北,在第二人间以后。
死寂的大地神域,除了伪神敖玄不时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再无他物,很容易让人想到譬如第三次仙魔降世的神陨之地、第五次仙魔降世的蛮荒妖域和姜水平原之战后的姜水平原。
“何为神灵?”老迈的伪神敖玄露出迷茫的神情,他本是神灵,自然知晓何为神灵,似乎此处的“神灵”并非他所指的,他沉默良久,又催促写道,“神灵眷顾生灵,然后生灵敬仰神灵。”
“于人间而言,相叟是神灵,就凭他掌托初生之土,泪洒苍夷人间;于人间而言,相思也是神灵,就凭他踏足登神长阶,征战仙魔两界,遨游光阴河上。”
“神灵陨落了,”伪神敖玄发出轻微的叹息,叹息如涟漪,落在竹牍上,吹得汗青更青,他陈词慷慨,“我曾将全部希望寄托给相思,有我的大义,也有私心。”
伪神敖玄大胆袒露心思:“我的神格自诞生便残缺,在第一次神灵之战中破碎,在第三次神灵之战中濒临瓦解。我曾试图与相叟为谋,谋求一份归返神位的契机;我也曾试图依托相思手笔,继续苟延残喘;自始至终,我依旧心存悲悯,愿意承担一位初生神灵的责任。”
“可是相思死了……”伪神敖玄注意到思归手握刻刀掉落,他弯腰拾起,在竹牍上接着刻画道,“相思死了,在凛冬之地下,有我开辟出来的初生神域,我的神念在那里强大无比,几乎媲美最早的我,我察觉到,就在我让你编纂竹书纪年之前,相思归来……”
伪神敖玄察觉到相思归返人间,然而他的行踪有些诡异,独自一人,且并未抵达初生之土,而是直直落在凛冬之地。
然后,那股微不可查的气息彻底消失。
相思陨落了。
尽管伪神敖玄并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但这是他亲眼所见,眼见为实。
“相思陨落了,”伪神敖玄用悲怆的语气陈述道,“青鸟、嬴姝并未归来,相思坠落人间,然后陨落,登神长阶的异变刹那间消失,我想,是他们在光阴河遭遇了可怕的敌人,他们战败了。”
“战败的相思,他生命中最后一件事情是归返人间,并非为了再看人间一眼,而是大概与当年相叟如出一辙,即再为人间续命,至于多久,我也不得而知了。”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相思选择降临在凛冬之地,定然有他的主张。或许,是为了防备蠢蠢欲动的太古人与鲲鹏族,这两个古老的种族并非人间生灵,当年相叟的布置反倒成了隐藏的祸端;又或许,是相思试图借助太古人与鲲鹏族的力量对抗敌人。”
“敌人,”伪神敖玄眯眼讥讽道,“是子璞无疑了,这位野心勃勃的时间祖地王者可不是我与你吹嘘那般孱弱,他在人间受到的束缚太强,归返光阴河后,我无法拿捏他,甚至无法对抗他。”
伪神敖玄定然想起了当初与子璞遭遇时,可以轻而易举放逐子璞的情景,他眯着眼,手作握拳状,又摇摇头挥散去这些不切实际的念头,如实交代道:“思归,子璞之强,远非我所描述的,除了当年惊才绝艳的相叟,还有谁能镇压他?号称第二纪元无尽岁月里在相叟之后最为接近神灵的人物,岂是浪得虚名?子璞的强大,还有他的大手笔。这位时间祖地的王者,在无尽的岁月里放逐了多少强者?单单我所知晓的,光阴河最早的位面的战争,都有这位野心家的影子。”
“相思在光阴河与子璞有诸多遭遇,我的本体陪伴相思一直走到神灵试炼,至于相思是否通过神灵试炼,我不得而知。然而让我惴惴不安的是……”伪神敖玄陷入了沉默,以至于思归都险些以为他睡着了,当然,在编纂《竹书纪年》的日子里,伪神敖玄还是一向尽职尽责,果不其然,在不算漫长但也绝不短暂的沉默过后,伪神敖玄开口道,“让我惴惴不安的是,子璞或许也进入了神灵试炼之地,甚至或许得到了神灵的传承。”
时间之神与空间之神都陨落在天神女娲之手,然而这两位不朽的初生神灵绝不会就此当真陨落,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们的神格精魄重塑,他们甚至与光阴河融为一体,他们的意志早在当初时间祖地与空间祖地爆发战争之前都苏醒,只是一直忌惮天神女娲,没有复生。时间之神与空间之神的复生显然并非空穴来风,至少在伪神敖玄的猜测中,第三次神灵之战,即如果是轮回之战,那么始作俑者便是时间之神与空间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