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莫里斯·帕诺夫无精打采地坐在窗户旁边的椅子上,窗外能看到一座农庄的牧场,他估计是在马里兰州的某个地方。他穿着医院病房的那种睡衣,待在二楼的一间小卧室,光光的右臂证实了他再熟悉不过的事情。他被人反复注射了药物,按照通常开出这类麻醉品的人所用的行话,他这是被药物弄得“神游天外”。他在精神上被强奸了,他的头脑遭到了突破和侵犯,他最深层的想法和秘密,被化学药品带到了表面上,暴露了出来。
他造成的损害是无法估算的,这一点他明白;他不明白的是,自己为什么还活着。更叫人迷惑的是,他们为什么对他这么恭敬?他那个戴着傻乎乎的黑面具的看守,为什么如此殷勤,食物为什么不仅分量充足,而且还挺像样?眼下这种强制性的囚禁,仿佛是为了让他恢复体力——被药物严重损害的体力——让他在这种极端困难的处境之中,尽可能地感到舒适。为什么?
门开了,戴着面具的看守走了进来。他身材矮壮,说话的声音很刺耳,帕诺夫估计他是美国东北部哪个地方的人,也可能是芝加哥的。要是换一个场合,他的样子说不定会显得很可笑——相对于那个傻气十足的孤胆游侠ler,美国早期广播和电视节目中的人物,是美国西部得克萨斯州的一位骑警,敢作敢为,行侠仗义。眼罩来说,他的脑袋实在是太大,就算戴着眼罩别人也能一眼把他认出来。不过,在目前这种局面下,看守可一点儿也不可笑;连他的殷勤相待本身都透着凶险。他左胳膊上搭着心理医生的衣服。
“好了,医生,你得换衣服啦。我确保他们把每件衣服都洗好、熨平了,连衬裤也是的。怎么样啊?”
“你是说,你们这地方有自己的洗衣房和干洗店?”
“操,才没有呢,我们把衣服拿到——哦,没戏,医生,你可别想这么套我的话。”警卫咧嘴一笑,黑面具下方露出微微发黄的牙齿,“挺聪明啊你。你以为我会告诉你我们在什么地方?”
“我只是好奇罢了。”
“哦,没错。就像我那个外甥一样,我姐的孩子。他也总是很‘好奇’,老问那些我不想回答的问题。比如说,‘嗨,老舅,你是怎么供我读医学院的?’嘿!他跟你一样,也是个医生。怎么样,不赖吧?”
“我得说,他母亲的弟弟是个非常慷慨的人。”
“是噢,该尽力的时候总归要尽力的嘛,对不对?……快点儿,医生,把衣服穿上。我们要出去一趟。”看守把帕诺夫的衣服递给了他。
“我觉得,问你我们要上哪儿去会有点愚蠢。”帕诺夫从椅子上站起来,脱下病房睡衣,换上了他的衬裤。
“是很愚蠢。”
“我希望不至于像你外甥那么愚蠢。你身上有个症状他没告诉你。我要是你的话,看到这个症状还真会担心呢。”帕诺夫漫不经心地穿上了裤子。
“你说什么哪?”
“也许什么事也没有。”帕诺夫答道。他穿上衬衫,又坐下来套袜子,“你上次见到外甥是什么时候?”
“几个星期前。我出了一点钱,好给他买保险。该死,卖保险的那帮家伙简直是吸血鬼!你干吗问我这个?”
“我只是在想,不知道他有没有跟你说点什么。”
“说啥啊?”
“你的嘴巴,”帕诺夫一边系着鞋带,一边把脑袋一摆,“那边的柜子上有面镜子,过去照照。”
“照啥啊?”黑手党小喽啰快步走到镜子跟前。
“笑一下。”
“冲谁笑啊?”
“冲你自己……瞧见你牙齿上的黄色没有?牙龈的红色变淡了,而且牙龈上方的肉在往里缩?”
“那怎么啦?一直就是这个样子啊——”
“也许是没什么,可是他应该能发现的。”
“天哪,发现什么啊?”
“口腔成釉细胞瘤。有可能。”
“这是个什么鬼玩意儿?我刷牙不太认真,也不喜欢牙医。那帮人就跟杀猪的一样!”
“你的意思是,你有很长时间没去看牙医或是口腔外科了?”
“那又怎么样?”黑手党小喽啰又冲着镜子龇出了牙。
“难怪你外甥什么也没说呢。”
“为什么?”
“他可能以为你会定期做牙齿检查,所以就干脆让那些医生来跟你解释。”帕诺夫系好了鞋带,站起身。
“我不懂,啥意思啊。”
“噢,他很感激你为他做的一切,感激你的慷慨大方。他不愿告诉你,这我能理解。”
“告诉我啥啊?”看守从镜子前转了过来。
“我也许是弄错了,但你真的应该去找个牙周病专家看一看,”帕诺夫穿上了夹克,“我好了,”他说,“现在怎么办?”
黑手党小喽啰眯着眼,迷茫而疑惑地皱起了眉头。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方黑色的大围巾,“对不起啊,医生,可我得把你的眼睛蒙上。”
“这样你就可以照着我的脑袋来一枪了吧?还挺仁慈啊,趁着我不知道的时候。”
“不会的,医生。不会对你来‘砰砰’那一套。你太有价值了。”
“有价值?”在布鲁克林高地的一间豪华起居室里,黑手党头头反问道,“简直像是天上掉下了一座金矿,正砸在你喝的蔬菜浓汤里头!这个犹太佬给华盛顿的一些大人物看过精神病。他手里的档案,价值恐怕相当于整座底特律城。”
“你永远也拿不到那些档案的,路易斯。”一个颇有吸引力的中年男子说。他穿着一身昂贵的薄型精纺西服,坐在主人的对面。“它们会被封起来运走,你碰都别想碰。”
“哦,我们正在想办法呢,曼哈顿来的帕克大街先生。假如说——就当开个玩笑——假如说我们弄到了档案,照你看,它们能值多少钱?”
客人难得露出了一个贵族气派十足的微笑,“整座底特律城?”他答道。
“对啊!我喜欢你,你挺幽默。”和刚才突然咧嘴大笑时一样,黑手党党徒一下子又严肃起来,甚至显得有几分可怕。“至于这个名叫伯恩——韦伯的家伙,五百万的价格没变,对吧?”
“还有个附加条件。”
“我不喜欢附加条件,律师先生。我一点儿都不喜欢这些玩意儿。”
“我们可以另找别人。城里做这行的又不是只有你们一家。”
“让我来给你解释一下,律师先生。从很多方面来说,我们——我们所有的人——就是城里惟一的一家。我们不会去搅和其他家族的暗杀生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们的会议认为,暗杀是非常个人的事务;它会招来仇恨。”
“你能不能听一下这个附加条件?我觉得你不会生气的。”
“开火吧。”
“我希望你还是换个词儿——”
“说吧。”
“合同里会额外加上两百万美元,因为我们要求你们把韦伯的妻子和他在政府的朋友康克林也算进去。”
“没问题,曼哈顿来的帕克大街先生。”
“好。现在咱们来谈谈其余的事情。”
“我想谈那个犹太人的事。”
“他我们以后再——”
“现在就谈。”
“请不要对我发号施令。”律师说道。他来自华尔街最著名的律师事务所之一。“你真的没资格这么干,意大利佬。”
“嗨,狗杂种!你竟敢这么跟我说话!”
“我跟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外表上看,还有跟别人谈判的时候——这可是你的强项——你是个很有阳刚之气的家伙,很像个男子汉,”律师平静地放下交叉的双腿,然后又把腿跷起来,“可里面就大不相同了,对不对?一看到漂亮的小伙子你心里就软了,或许我应该说,是裤裆变硬了?”
“住嘴!”坐在沙发上的意大利人猛然往前一倾身。
“我可不希望去利用这个信息。另一方面,我觉得同性恋权利在黑手党议程上的地位不会太高。你觉得呢?”
“你这个狗娘养的!”
“告诉你,当年在西贡我还是个年轻的军队律师。我曾为一名职业军人辩护,他是个中尉,在和一个越南小伙子——显然是个男妓——行苟且之事的时候被当场拿获。我玩了些法律花招,利用军队条令中与平民有关的两可说法,让他免遭不名誉退役的处分,但显然他得自己提出离开军队。不幸的是,此后他并没有继续开拓有建树的人生;判决宣布两个小时之后,他就开枪自杀了。你知道,他成了别人鄙视的对象、同僚面前的耻辱,这种压力他承受不了。”
“接着说你的事吧。”名叫路易斯的黑手党头头说道。他的声音低沉而含混,充满了憎恨。
“谢谢……首先,我在你门厅的桌上放了个信封。里面有两笔报酬——用来支付安布鲁斯特在乔治敦的悲惨遭遇,以及蒂加登在布鲁塞尔同样悲惨的被刺。”
“据那个犹太佬精神病医生说,”黑手党党徒打断了他,“你那儿还有两个人他们也知道了。一个是伦敦的大使,还有一个是参谋长联席会议里的海军上将。你不想再加一笔奖金吗?”
“也许以后会加吧,但不是现在。这两个人对经济方面的行动几乎都一无所知。伯顿以为我们基本上是一个极度保守的军界院外活动集团,因越南时期遭受的耻辱而生——他觉得这在法律上不太合乎规范,但这家伙有强烈的爱国情绪。菲利普·阿特金森是个有钱的半吊子;他奉命行事,但他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不知道命令是谁下的。只要能保住自己驻英大使的位子,他什么都肯做,而且他一直就是这么干的。他和组织惟一的关联就是蒂加登……康克林在斯韦恩、安布鲁斯特和蒂加登这几个人身上挖到了富矿,当然还有德索;但另外的两个人是用来装门面的,而且还是非常体面的装饰。我不知道情况是怎么泄露的。”
“我一查出来——会查出来的——就告诉你,不收费。”
“哦?”律师扬起了眉毛,“怎么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