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不问人间事,只管昂首向前走。
1942年夏末。
太阳不急不慢地从天边准时钻出来,一露头就烧得通红通红的。湛蓝的天空一丝云也没有,老镇的空气都不流动了,令人窒息。
到了中午,太阳就烧成了刺眼的炽白,恶毒的太阳光钢针一样扎到地面上,扎得崇文的眼睛生疼,也扎在他的心上,他感到了皮肤的灼热和心底的寒凉。
他恨这个恶毒的太阳!他想把它一斧头劈下来!
从去年冬天到现在滴雨未下。本该二三月发芽的树木直到五月份才吐出一些新芽,老天在无情地玩弄他们!
过了白露,过了霜降,到了立冬,老天似乎彻底把老镇给遗忘了,雨一直没下。
崇文又来到镇东头最高的那个土梁上,他喜欢居高临下地眺望,
三年前洪水留下的贫瘠的砂石地到处裂着大口子,那些裂口连在一起,连成了一张巨大无边的网,老镇困兽一样被牢牢地钉在网中央。
一站上土梁,他总是不由地想起那些鲜活生动的脸,那曾经快乐无忧的童年。
他们常去抓鱼摸虾的小溪、结满诱人大西瓜的瓜田、秋天结满酸枣的灌木丛、冬天他们用烟熏田鼠的草地、东街卖油糕油条和糖果的铺子……
通通被埋了,连同街上笑呵呵的六爷、爱打扮的花姑、嘴碎的明嫂、跛腿的小五……都埋了。
只剩下这片不长庄稼的高地还属于他。
那时候他和小伙伴们常常跑来这里玩摔跤和打仗的游戏,谁摔跤赢了、谁最先抢战了最高点谁就当大王,大王给他们训话,训完话就带领小伙伴们钻去谁家的菜园里偷黄瓜……
如今,小伙伴们的脚印还在,挖的战壕还在,可是,他们永远也不来了。
崇文鼻子发酸,他想大声喊,“铁蛋,回来!二怪,回来!”可是喉咙哽住了。
那场洪水之后,他的童年被掩埋了。
他不再每天跑来跑去和伙伴们疯玩,他的成绩变得忽高忽低,人一下子沉默了。奶奶说他的魂吓丢了,给他叫过几次魂,但魂还是没叫回来。
从那时起他晚上不敢睡觉,好不容易睡着了又一次次从让他快要窒息的洪水中挣扎着醒来,醒来时满身大汗,大口喘着气。
当他发现自己还活着,就再也不敢入睡,睡着了,洪水又来了怎么办。他想哭却哭不出来。
白天回到学堂他精神恍惚,天天在一起打架浑闹的的二十多个伙伴们再也不能回来学堂一起读书一起捉迷藏斗蛐蛐了。
这情形持续了整整半年多,他的魂才又回来,成绩比以前还要好,人也比以前稳重,懂事,只是,他仍然沉默着。
眼下,天又塌了。
崇文知道,这次灾难比上次水灾还严重,尽管来势不那么凶猛,可他们同样失去了田里的全部粮食,而且连水都快喝不上了。
焦躁的大人们常常吵架,更让他心烦。他也想发泄,可不知道怎么发泄。
娘不再去镇东头的龙王庙烧香求雨,她说最有诚心的那些老太太们都不去了,她也不必去,龙王爷只是坐在那里嘲笑似的接受他们最诚心的顶礼膜拜,大家对他没有信心了。
井里的水位到了历史新低,井绳越放越长,每次也只能打出半桶泥水,倒进水缸里要沉淀好长时间,用水也要精打细算。
崇文看看那半缸泥水,他忽然意识到,水比粮食更要人命。
然而,可怕的现实却是,他们的水和粮同时告急,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情形了。他理解了大人们的绝望。
邻居秋来家的存粮早就吃完,连种子都吃光了,粮食已经无处可借。粮食就是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