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饿得心发慌,两个孩子饿得直哭,五岁的大儿子还好哄,两岁的小儿子不肯再吃野菜粥,哭着要馍馍。
秋来的肚皮和后背早贴在一起了,肚子里又空、又疼、又恶心,正长身体的小孩子哪能顶得住。
他每天去野地里扒,去镇上大户人家倒出来的垃圾里扒,拿铁锨挖老鼠洞,甚至跟野狗抢食物,他想挣扎着活下去,也许希望就在明天。他越来越失望,他知道,死神已经站在他家门口,。
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瘦瘦小小的小死狗,剥了皮煮着吃了。吃完狗肉的那天晚上,秋来亲手把熟睡的媳妇和两个儿子勒死,把他们埋在了后院,自己也在后院上了吊。
崇文听长工们谈论这件事的时候,吓得脸色发白,两腿发软,变成恶魔的秋来也刻进了他的脑子里,他把被子抱到奶奶炕上去睡,他不再嫌弃家里的高粱面谷糠窝头难吃,也不再因水里饭里有泥腥味而皱眉。
然而,旱灾只是拉开了一个序幕,更多的天灾跟着来了。
阴历8月底的一天早上,遮天蔽日的蝗虫像泛滥的黄河水一样不可阻挡,地上,墙上,树上,房顶上,到处是厚厚的一层土黄色的蝗虫。
崇文和学堂的十来个同学们一起,用衣服包住头,拿扫帚拼命扑打、踩踏,直到精疲力竭,可是蝗虫仍然雨点般落下,一层又一层,密密麻麻。
蝗虫走了,镇上仅存的一点点绿叶被一扫而空,把饥饿的人们推向了更深的深渊。
崇文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虚弱感,三场灾难,哪一场都直取人的性命。
他看到路边的深褐色的老榆树皮没了,白花花的树身像一排的人站在路边,很刺眼。他仔细看看,不是牲畜啃的,树身光滑整齐,像是人剥的。
回到家,他把这件怪事告诉了娘。娘说:“那是饿得没东西吃的人把树皮剥回去捣碎吃了,那些树到冬天会冻死的。”这骇人的解释让崇文又吃了一惊。
再次经过老榆树的时候,他呆呆地站在树旁发了半天愣。
爹眼窝深陷,含胸驼背,头发不知什么时候白完了,他才刚刚满四十三岁,已经是老翁模样。自己家的馒头生意虽然还能维持,可他撑得太累了。
他知道自己的事业,健康,生活一直在不可遏制地走下坡路,根本收不住脚,他愧对列祖列宗。最可怕的是,这没有希望的日子,孩子们怎么过下去?他们的路还很长啊。
祖上留下这重檐斗拱的大院还能庇护子孙后代吗?老祖宗可曾想到过这片土地上会有这么惨烈的天灾?
爹和娘的这些话被崇文无意间听到了,他心里一阵发冷,感觉生命没了着落,也感觉到有什么重大的不幸在前面等着他。
逃荒潮又来了。崇文不觉得奇怪,水灾那年爹就说过,“树挪死,人挪活”。对大部分人来说,他们已经没法在这个被泥沙掩埋,被太阳炙烤,再被蝗虫抢掠一空的地方活下去了。
然而,命运并没有放过这些残活着的人们。
那个寒流长驱直入气温骤降的日子,一群军人涌进老镇。
没找到粮食和银元,长官铿锵有力地训了话:“我们要和日本人打仗了!没有枪炮和粮食,这仗怎么打!……三天之内,交一百个大洋!”
万般无奈的周老爷让满仓和长发带崇文去旧货市场处理红木家具,再加上祖先留下的三个宋代瓷器和两幅明朝字画。整整三天,这些名贵物品都卖不出去,崇文只好接受买家的出价,一百一十个大洋。
崇文很沮丧,他觉得很对不起爹,他低着头小声说:“爹,只卖了这一点点钱。”爹心疼地安慰他:“儿子,你已经为家里解了燃眉之急啦,你是男子汉啦!”
崇文忽闪着大眼睛:“爹,他们这不是在抢钱吗?咱们那么贵重的古玩字画他们只给这一点点钱,跟白拿一样。”
爹抽着旱烟沉默了半晌:“已经不错了,在这样的战乱年代还有人肯要。”
家几乎败完了,周老爷难过得饭吃不下,觉睡不着,真是太窝囊了,他还从来没有这么憋屈过。
天灾终于击垮了这个坚强自信又能吃苦的汉子,他撑不住了。
仅仅三年多,老镇只剩下三百来人,不到洪灾前的十分之一。这三百来人的活路又在哪里?
看不到希望的日子无比凄凉,没有粮食,这个冬天是过不去的。
崇文眼里曾经充满温情的美丽家乡变得越来越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