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了一口烟圈,他雍容大度地说:“想买地可以,熟地两块大洋一亩,如果能一次买三十亩,可以便宜到一块半,不能再少了。
开荒也可以,开出的荒地前三年不要钱,到第四年再看情况,根据行情来定价格。”
这个价格相当实在!没想到保长这么爽快,事情这么顺利!谢伯伯和李叔叔对这个开明的父母官发自内心地感激,他们四目对望用眼神庆祝着这好消息,崇文却在不经意间看到了保长嘴角露出一丝带着鄙夷的狡黠的微笑。
这微笑像阳光灿烂的晴朗天空中,遥远天边若隐若现的一团乌云,让崇文的心悬在了半空落不下来。思来想去,他不知道前面将会有什么样的陷阱在等着他们。
小麦收完就种玉米和大豆,前后整整忙了大半个月,到了结帐的时间。
再次走进那个大院,大贵的心不再扑通扑通擂鼓一样地跳,他平静了许多,但仍然渴望看到那个他无法从心里抹去的身影,哪怕只是远远地望上一眼。
春喜大哥对他的辱骂让犹如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他脸上,他不再有非份之想,他大哥骂得对,大贵确实是鬼迷心窍了,他忘记了他和春喜之间隔着的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幸亏他们两人的小秘密没有被人看破。
领了工钱该走了,那个日夜牵挂的身影还没有出现,大贵心里好像丢了什么似的。他低着头磨磨蹭蹭地往外走。
突然佣人张妈叫住了走在最后面的他:“春喜小姐说这些旧衣服给你家妹妹穿。”
大贵心里一惊,心事仿佛被看穿。他愣愣地接过那个包袱,“哦”了一声掉头快步走了。
原来春喜还惦记着他的啊!一股暖流瞬间填满了心窝,突然降临的幸福使他的心再次咚咚咚地狂跳起来。
大贵快步回到家,用手背抹了一把额头上细细的汗珠,他颤抖的手打开包袱。
第一眼看到的,是春喜去年冬天穿的那件花袄。
仿佛春喜就站在身边,他把花袄紧紧地抱在胸前,鼻子凑上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又闻到了那令他心醉的体香。
他感觉到有一团沉甸甸的东西裹在里面。
大贵抖了抖花袄,一个崭新的手绢包着的东西掉了下来。大贵一把抓起手绢,他惊讶地看到里面居然包着十块大洋!
大贵呆住了,带着疼爱和思念的感激使他的眼眶湿了。
他展开那个白底绣花手绢,上面一只精巧的喜鹊站在桃花枝头张望着。大贵仔细地看着手绢上的一针一线,感受着春喜温暖的气息,很久很久。
不出意外的话,春节前春喜该要出嫁了。
想到这里,他心里的热情渐渐退去,血慢慢凉了下来,他慢慢清醒了,像有一把刀插在胸口,说不出的酸楚苦痛浸透了他的每一寸肌肤,他被更深的痛苦包围起来,他只觉得天空一片灰暗,大地一片灰暗,人生一片灰暗。
他失眠更严重了,精神恍惚,他觉得自己生病了。
地契签好了。
李叔叔、谢伯伯、程医生家各十亩,崇文六亩,木匠师傅买了二亩。荒地再开几十亩。
这两年打工的钱,从牙缝里省下来的钱,加上自己带来的一点大洋,就算先安个稍微稳定一点儿的家吧,虽然这点地不足以脱贫致富,可眼下这情况,也不好做太多打算。
再说,崖下开的滩地也多少能补充一点生活需要。
其余人一来没钱,二来想法多,各有打算,所以暂时不买,仍然跟着三大家族打工。在这充满危险的战乱年代背井离乡讨活路,他们必须紧紧地团结在一起。
谢伯伯被指定为小村的甲长,对保长负责。他也早已经是大家公认的领袖。
忙完秋收,李叔叔带领大家开始在崖上的荒地建房。所有的木材都取自黄河滩。
夯好了土墙,搭上白杨木的檩条,缮上一层厚厚的麦秸,简陋的草房子很快建好了。小村就叫“新村”。
谢伯伯有小小的满足,更多的是酸苦,以前家里的牲口房都比这宽敞高大……
他的心依然悬在半空中,前面的路一定很艰险。想要达到在河南老家水灾以前的生活条件和水准,得积累不知道多少年,并且付出巨大代价。
不管怎么样,目前算是摆脱了叫花子的身份,尽管本地人看他们仍然是高傲轻蔑的眼神。
荒地的范围谢伯伯向保长做了汇报,保长叫来会计一一做了详细记录,也埋上地界碑,并让甲长按了手印,算是确了权。
这真是值得好好庆祝的一天,有了属于自己的土地,叫花子们有了新的身份:移民。
生活有了新的目标,大家立刻着手整理土地:翻地,修地畦,翻修荒地的水渠。
那些原本修长的握笔的润手、原本白嫩细软的纤纤玉手,如今都被晒得黝黑,变得粗糙,长满茧子。偶尔他们也会抱怨,抱怨之后是继续坚定地向前走。
时间来到1945年的春夏之交。
熟地的小麦丰收了,荒地的小麦收成也比预期的好,一亩地怎么也能收一石吧。
崇文虽然不太喜欢这样的生活,还惦记着读书的事,但这里的状况比老家已经好太多,他不能再奢望什么。
小麦还没入仓,保安队就来了。孙长安队长两手叉着腰,颇有几分威严。
他严肃地宣布了税收的标准:“所有的税费加起来平摊到每一亩地,熟地每亩三石两斗八升小麦,生地每亩两石六斗。五天内交齐,否则按民法规定处罚!”
谢伯伯头嗡的一声,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得把收获的粮食全部交完也不够啊!
崇文想起了保长那一丝掩饰不住的狡黠的微笑,心里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队长,我们的熟地一亩地产量还不到四石,生地的产量平均才斗,怎么能交得出这么多粮食啊?”
谢伯伯又惊又怕,他努力想挤出一丝笑容,可是不成功,他的脸只是抽搐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