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全村都传遍了,还有谁不知道啊?你是担心咱自己?你可拉倒吧,看看咱这些年吃了多少苦,连本地的普通老百姓都不如,这革命跟咱有啥关系哩?
咱自己的地都不够种,上头这不才给咱分够了地,好歹不用买地了,咱比贫农还穷哩!要算旧帐得讲证据呀!证据在哪儿呢?要算旧帐早就来找咱了吧!”李掌柜抽了几口旱烟从容地说。
“证据那还不是人一张嘴说的?我家的长工,崇文家的长工,还有你家的,他们可都在呢。”谢伯伯脸上还罩着一层凝重的雾。
“他们举报咱们?没有咱们他们能活到今天吗?看看咱镇上饿死的都是啥人,他们为啥没饿死,人得讲良心。”李掌柜觉得这老兄真是糊涂了。
“放心睡你的觉去吧!你看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真可笑。你还收养了一个穷人的娃哩。”李掌为他的幼稚感到可笑。
想想也是。谢伯伯也觉得自己想得有点多了,家里穷得叮当响,温饱问题还没有彻底解决呢!
“你不觉得吗?打土豪分财产其实就是为了社会公平,让大家在同一个起点,大家才会齐心协力一条心去搞国家建设。”李掌柜像个将军一样运筹帷幄,“要是一部分人占着大量土地富得油,一部分穷得只能扛长工,全国人能一条心吗。
你呀,只顾得为你亲家担心,不记得从大局来看啦。你亲家那么聪明,他肯定配合政府的了,配合的话政府还用来硬的吗!”
“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智慧。”谢伯伯竖起大拇指在老友面前晃了一下,这夸奖是真心的。
“好啦,安排咱自己的日子吧,走啦!”他放下烟袋锅,一脸轻松地走回家去,到家倒头就睡死过去。
有了土地,有了安稳日子,就可以做更长远的打算,得办个磨豆腐房,让村民们过更好的日子。安排长发在他家办一个吧,解决村民吃豆腐的麻烦,长发以前在周家做了好几年豆腐,有经验。嗯,就这么办。
可是第三天宋师傅端着饭碗带来的消息又让谢伯伯坐卧不宁。保长被打死了!
土地革命运动的各种消息不断补充着,变化着,几乎每个村都在革地主和富农们的命,说的人和听的人慢慢习惯了,热情渐渐降了下去,但说的还是愿意说,听的还愿意听。别人的故事丰富着自己的经验,也使自己思路更清晰。
谢伯伯心里老是不得劲儿,运动一天不结束,他就一天睡不安稳。过去的家庭历史就像个不定时炸弹一样埋在某个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引爆。
过了好多天,风声不紧了,周围村子的土地改革工作基本结束了,他才稍稍定下了神,他所担心的财产和土地分不下去的问题以一种残酷的方式已经得到了彻底解决。
这段时间所经历的一切让谢伯伯有理由相信,没有贯彻不下去的政策。
抓生产又成了工作核心。既定的方针路线没有变化:解决吃饭问题!至于外面的斗争,不评论,不参与。
政策的第二项变革是解放妇女——开办扫盲班;禁止缠小脚;婚姻自由,一夫一妻。
对于李叔叔一家来说,这又一个炸弹一样的消息!
全村只有他有个小妾,当年大太太成芳不能生育,在父母的主持下娶了家里身强力壮的丫头翠翠来给李家续香火。翠翠不负众望地给他生了四个儿女。
根据新政策的规定,他只能选择一个。
可是从现实情况来看,他根本没有选择余地,他只能放弃成芳。
李叔叔内心十分煎熬。多年的患难夫妻,他一直深爱着成芳,哪能说离就离?自古都是夫妻自己提出离婚,他们还第一次听说政策要求离,真是奇闻。他同时也知道,婚,必须离!
他在院子里转来转去不知道该干什么好,脑子一片混乱。
身材粗壮皮肤黝黑的翠翠胸有成竹,虽然她不如大太太皮肤白嫩、漂亮有气质,也不识字,可是自己给李家生了两儿两女,长子十岁,最小的女儿才刚刚一岁,她不但是头等功臣,而且孩子这么小,都离不开她的呀。让她走,就是说破了天也说不过去!她有这个把握!
实际上,她一直在观察着老爷和太太,从他们的神情上她早已经看出他们的决定了。
她心花怒放,终于要摆脱这压抑的生活,不用再看大太太脸色了。
新社会真是好啊!做梦也想不到的幸福从天而降,砸中了她的头!简直是受不了了,她高兴得想发疯!由心底流出的蜜从她明媚的脸上溢了出来,从她善睐的杏眼里淌了出来。
她发自内心的愿意干活了,脸上放出了女主人自信的光彩,人似乎也好看了点儿。
“什么叫解放?这就是解放!”她得意地对孩子们说,“总算熬出头了,往后这日子可就顺溜了。”
她像一只斗胜的公鸡那样自豪,得意。她觉得自己有必要把腰挺起来,把头抬起来,得摆出点女主人的气派。
她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再擦上点花生油,弄得光亮整齐,连走路时脚步都铿锵有力起来,理直了气就壮。
这几天她不再去大太太屋伺候她,她才是真正的女主人,而现在的大太太只不过是暂时寄居在这里的客人。
她心里从来没有这么舒坦过,没人的时候她常常笑出声,她甚至想大声歌唱,不把心里
那股冲天的喜气放出去只怕会憋出病来。
尤其听到大太太带着绝望的低低的哭声时,她觉得格外爽快,那哭声在她耳朵里是那么动听,那是迎接新社会的赞歌!可她只能躲在墙角偷偷地笑,偷偷地唱,她还得忍耐几天。
而成芳的天确是塌了!
这次打击压过了以前所有的苦难。她哭了好几天,不吃饭,也睡不着觉,就那么昏昏沉沉地躺着。
不用丈夫开口,她知道谁应该离开这个家,她知道那几个孩子更需要谁,她知道李家的后代比她本人重要太多太多,她只是个累赘,感情值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