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没有月亮,数不清的星星密密麻麻地钉在天上,闪着一星半点儿没什么用的光。正是锄第二遍秋庄稼的时候,累了一天的人们疲惫地吃了点简单的晚饭早早睡下了。
这样的夜晚得早点睡,明天天不亮就得去地里干活,这是他们自己给自己定的规矩,做的计划。不把握好每个细节恐怕会影响了庄稼的收成。
一躺下便响起了均匀的鼾声,日子越来越顺,庄稼人很轻易就入睡了。
突然,满仓家的狗叫了起来,急促的拍门声和喊叫声随即一起传来:“小军!开门!快点开门!”
大狼狗跳着叫得更凶了,扯得脖子上的链条哗啦哗啦地响。如果不是拴着,它早冲到大门口了。
满仓老两口竖起耳朵听着外面混乱的声音,他们感觉到了莫名的恐惧。快半夜了,这么急来找小军干啥?
小军小两口也醒了,听了一会儿,小军轻声对媳妇说:“怪了,是正娃的二哥和铁蛋,他们俩来干啥?我去看看。”
他披上衣服走出屋门,喝止了狗的狂叫声,大狗乖乖地趴下不再叫。小军边走连系腰带边问:“铁蛋,这么晚了啥事儿啊?不能明天再说啊?”
铁蛋并不答话,只是催着:“快点,开开门再说。”
小军一打开大门,从外面挤进来五六个小伙子,除了正娃的二哥喜娃和铁蛋以外,其余人都不吭声,搞不清楚都是谁。
这伙人挤进来就打着手电筒往小军屋里快步走去。小军傻了,“哎——,你们干啥啊?干啥的啊?”一行人并不搭腔,冲到小军屋门口停住,就听到妇女主任在屋里不大不小的声音,“小爱,赶紧穿好衣服,光着身子给拉出去不好看。”
“拉我媳妇干啥?”小军心里一紧,他立刻想到了结扎的事,没想到新村的干部也敢用这种野蛮的手段。想到这里,他的全身骨头发软,声音有点打皽,喉咙里好像卡了个枣核。
满仓老两口走了过来:“你们这是干啥呀?”
“叔,你们去睡吧,没你们的事。”是正娃的声音。
“睡?这咋睡呀?出啥事了?我们能睡着吗?”满仓害怕得浑身哆索起来,媳妇赶忙扶住他。
“把叔和婶送回屋里去。”正娃说。
“你们要干啥呀!干啥呀!”满仓老两口被两个壮小伙子拉得站立不稳,差点摔倒,可他们还是一个劲儿地把他们往屋里拉,老两口趔趔趄趄身不由己地被关回了自己屋,屋门从外面被锁上了。
老两口急得拍门,扒着门缝哭着求正娃和妇女主任:“有啥事好好说呀,你们这是干啥啊!”
小军媳妇吓得抖作一团,哭着用被子捂着身体不肯穿衣服。妇女主任走到炕沿拉她的被子“快点快点,哭也没用,这是政策,是命令,谁家都一样。”主任的话音降低了,她心里也有点害怕。
小军大声叫起来:“你们想干啥,拉我媳妇去哪儿啊?咋能这样呢?”一边喊一边往屋里冲,被三四个小伙子拉住两条胳膊往后面拖着,小军怎么也甩不开他们。
媳妇的哭声突然大了起来,她想喊救命,可是谁来救她呢?
“要不,用被子裹着拉走。”正娃大声说。
一岁的女儿梅梅被惊醒了,吓得哇哇大哭,可是谁也顾不上她,小梅梅哭得满身大汗。
媳妇尖叫着往墙角退,像一只无处可逃的绝望的小母鸡。妇女主任打开手电筒照着她吓得鬼一样的汗涔涔的脸,“那你自己穿衣服,穿上咱好好地走,不要让大家动手,吓坏了小孩子。”
小爱冒着冷汗,抖得半天穿不好衣服,主任帮她拉好袖子,扣上扣子,再帮她提上裤子,绑好布条接的裤腰带,叫人进来把瘫在床上的小爱抬了出去。
小军坐在地上嚎起来,嘴里一遍遍地快断气似地叫着:“我的老天爷呀!我的老天爷呀!”老父亲老母亲在自己屋里呜呜地哭,小梅梅在炕上尖叫着哭,这个平静和美的小家顿时陷入了地狱般的惊恐之中。
左邻右舍被吵醒了,他们披上衣服悄悄走到院子里听着,直到杂乱的脚步声走远了,才走回屋里轻轻地关上门,他们为满仓家捏着一把汗,也为自家的命运担忧。
知情的没人敢去满仓家劝慰,都在紧张地商量着自己家该怎么办。特别是生了一胎两胎不想结扎的媳妇们,吓得魂都飞出了院子,她们开始收拾自己的衣物。
不知情的推开满仓家的门询问情况,看到一家老少哭得惨不忍睹,一边陪着掉泪一边抱起小梅梅,又帮满仓老两口打开了门锁,只见老两口坐在门边的地上痛哭流涕。
当天夜里,全村人都知道了满仓家的恐怖事件。没有结扎的十来户人家中,除了两家和正娃家有亲戚关系的,一家在乡上有人的,还有崇文的大儿媳,另外几个媳妇收拾了衣服连夜逃出了村子。
小村突然变成可怕的地狱,家成了最危险的地方。
两天后,小爱被送了回来,她脸色苍白,面无表情,像个活死人,躺在炕上不吃不喝,呆呆地盯着屋顶发愣。
看她这样子,邻居又悄悄回去了,没敢把小梅梅留在家里,怕把小孩子吓坏。满仓家三个大人都快疯了,现在又送回个更不正常的妈妈,邻居非常担心小梅梅,担心这家人。
小军这几天没有下地干活,他在等着媳妇回来,他躺在炕上啥也不干。满仓老两口勉强能硬撑着去锄地,回来再做饭给儿子,可是儿子用被子蒙着头不起来。老两口愁得坐在自己屋里掉泪。
逃难的日子也比这好过,挨饿也好,受累也好,被人看不起也好,好歹人是自由的。现在,他满仓家成了村里的第一个绝户头,以后在村里更抬不起头了……
满仓的头发胡子白完了,腰也直不起来了,胳膊腿也变硬了,走路的力气好像都不够,像得了痨病快要死的人。他羞,他愧,他恨,他觉得活着意义已经不大了。
再也听不到他大声地开聊天开玩笑了,整天愁眉紧锁着,人一下子枯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