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子妈不知道生了什么病,整天咳嗽,一到冬天就咳嗽得更厉害,气管里发出吓人的风箱一样的喘气声。
五十六岁的她知道家里没钱,只字不提看病的事,再难受也忍着。晚上喘得实在没法睡觉时,就靠着棉被半坐半躺着,直到睡着为止。
有个老姐妹告诉她,隔壁村有信基督教的,每个星期天做礼拜,祷告祷告病就好了,只要坚持去信教就行。
不用花钱就能解除痛苦,只是每周用半天时间,柱子妈毫不犹豫地去了。
从此,每到星期天,不识字的她就拿着教友免费送的一本厚厚的像字典一样的经书,准时赶到教友家里,十几个老姐妹围在一起听一个教友讲圣经故事,然后唱歌。
那歌声虽然不美妙,但是好学,只要跟着大家一起拖着长调哼哼就行。虔诚的她怕上帝怪罪,回到家又把经书拿给八岁的孙女小霞,让小孙女教她读上面的字。
听奶奶像小学生一样认真地跟着她念,第一次做老师的小孙女很有几分自豪感。学习过程很愉快,因为奶奶总惹得她格格地笑。
“奶奶,不是这一行,是下面那一行。”奶奶笑着再把手指头放在孙女指定的位置,可是她的手总也指不对读的字,孙女笑得肚子疼,眼泪都笑出来了,奶奶也跟着笑。
学了半个冬天,柱子妈也没有学会几个字,只记住了大写的阿拉伯数字和几个简单的”人,上,下,口,门,土”。但她相信,她虔诚的心上帝一定能感应得到,就像教友们说的那样,上帝一定会来拯救她的。她甚至感觉自己的病减轻了,她更相信上帝的力量。
当然,腊八小年她也不忘给中国的神仙们和自家的祖先们烧香,院子大门上方和她自己小屋门口的上方她还挂上了镜子,辟邪。她相信在中国和外国众神仙们的全方位联合保佑之下,妖魔鬼怪必定无处藏身,她一定会得救的。
孝顺的孙女又帮奶奶打听到一个偏方,说是藕节煮水可以治奶奶的病。冬天,村里红白事最多,谁家办酒席她就跑去谁家,找到大厨要一点人家扔在脚底下的带须的藕节,拿回去洗干净给奶奶煮水喝。
可是,大年初一,那个家家欢庆的重大日子里,奶奶还是走了。
那天一大早,和奶奶一起睡的小霞一觉睡醒,发现天天最早起床的奶奶却还没醒。平日里她睡醒的时候,奶奶已经把早餐给端过来了。她喊奶奶,奶奶竟不应,她推,奶奶还是不醒。
小霞把爸妈叫来,才发现老人已经断气多时,身体都有点僵硬了。
柱子大哭:“妈——都怪我,没有领你去看病!妈——”
小霞惊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她扑到奶奶身上大叫“奶奶——奶奶——你回来!不要丢下我——”
奶奶的遗体被放进棺材的时候,小霞流着泪把那本《圣经》放在了奶奶手边。
日子在汗水的浸泡中过了几个春秋。1987年的村子仍然变化不大,住瓦房的还是最早承包土地的两家和承包果园的三家。承包果园那三家甚至买回了电视机,洗衣机,录音机,洋伙得不行。
所有的人都发现,只有承包果园的三家收入最稳定,年年赚大钱。而包了土地种其他作物的,基本上都是在赌博,一不小心就赔个精光。
那个狗日的老李和小李还有小李媳妇还都戴上了上海的那个什么牌的机械表,烧的天天抬着胳膊看,手表说是老走慢两分钟,还寄回去上海修,可把村民们气得不轻!烧包!
“烧啥哩!那果园可不是他家种下的,是咱大家一块儿种的!凭啥现在只让他们几家赚钱?!咱村每家都有份儿!”有村民肺都快气炸了!
“不行,果园得轮着承包!凭啥由他三家独享好处!”正娃这样煽动着,“村里还有没有脱贫的人家呢!凭什么果园给他们霸占着!”
很快,群情激愤,大家议论纷纷,“把果园分了,让大家都得点儿好处!队长应该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事情传到崇文耳朵里。崇文为了难,当初给谁谁不要,为这事他愁得几个晚上没睡好。后来终于说服了老李家和另外两家一起承包了,签了合同,白纸黑字,租期十年,如今要毁合同?那可是违法的事啊!
他们那几年多么卖力地干活啊!三家十四五个劳动力白天晚上泡在果园里,施肥,浇水,剪枝。为了跑销路,兵分几路到处找人找门路,那吃的苦可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
如果不赚钱,肯定不会有人盯上他们的果园,还会有很多人看笑话。可是一旦赚了钱,眼红的人多了,性质就变了。他们不看别人曾经承担了多大的风险,付出了常人多少倍的努力,他们只想分得一份儿利,如果有可能或者能够创造可能的话。
崇文感到不寒而栗。这还是他可亲可敬的乡亲们吗?这还是同吃过苦共患过难、把心拧成一股绳的乡亲们吗?
可是再想想,害红眼病也是人之常情。可要他来撕毁他当年亲自起草的合同,这怎么可能。崇文左右为难,对这些流言不理不睬,先采取冷处理的办法。
眼看着到了中秋节,秋庄稼长势良好,又是一个丰收年。崇文心情好多了,大家都有好日子过了,心胸也会放宽,不会总把眼睛放在别人家的钱袋子上了。
崇文家也承包了十亩地,种的是花生。日日不停地干活,他可没时间去眼红别人,他对别人的财富也没有兴趣,别人能赚是别人的本事。
这天中午他从地里回家吃饭。这个点上地里基本上没有人了,很安静,一阵秋风吹过,只有树上、地里的叶子们在为丰收欢唱。
前面两个小女孩引起了崇文的注意,这大中午的不回家吃饭,小屁孩儿们跑到大路上来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