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缠弦，鸣筝声苦，每每听那欲说还休的怨调慢声，总让皇甫暌心中震荡，他觉得烟绿姑娘是有心事的，像他一般。

但烟绿姑娘却从来不说，他还没有弄清楚她的心事，她已经一次次无情地拒绝与他见面了。

“烟绿姑娘所结交之士，非富即贵，你说呢？”

皇子殿下的尊严，让他做不出强人所难，金屋藏娇这种事。

皇甫麟不置可否，再价高者得，以烟绿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性子，也不可能饥不择食的吧。

恍然间，看到大家都盯着两人咬耳朵的样子，皇甫麟反应过来，轻轻一笑：“是是是，哪里有什么深刻的兴味，在楚王面前露怯了……倒是楚王您，京师内外，皆知楚王雅好是‘唯爱风云三尺剑，相伴花鸟一床书’……您最快活……”

皇甫暌一听，也看了一眼众人，呵呵笑了起来：“穆王为何尽说这些没用的逗本王开心？……”

其他旁观者还没从楚王那一番喧闹的紧张中缓过来，又见他呵呵大乐起来，各自的窃笑里都带着些忐忑：

这对兄弟之间在干什么呢？

沉默片刻，皇甫暌喝了一口茶，又向温无霜道：“温姑娘看小王现在模样，像是不像这茶？”

说着他端起一杯君山银针挡着面目。

皇甫麟要挡开他，明明知道温无霜与他的关系，还带着这般调戏的意味。

温无霜一看他，他那语气，沉静理智，低沉而单调。

当他不再暴躁，而恢复沉稳和慢悠悠的怡然时，便流露某种，也许是从其祖先遗传下来的，某种也许连他自己也尚未完全察觉的，自负和孤寂。

一面让人毫不怀疑这位年轻的殿下，其实一直生活的还算逍遥自在吧。

这酒后的胡言乱语，正是其天性里逍遥自在的体现了。

他们在宫里过着优裕的生活，所以有恃无恐；而外面，太多人支离破碎，以致于让他们无所畏惧，无所克制。

而所谓孤寂，便是这般割裂的高高在上，让他不胜轻寒。

只是看到那棵棵清丽的茶芽立悬于杯中的模样，温无霜还是愣了一下。

皇甫暌一本正经地说：“没想到还考倒了你这个茶倌，这叫‘怒发冲冠’。”

说完他先呵呵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笑得不能自持，最后笑得清泪落下：“这就是本王，像这王朝一样，不管外表那清丽直立的样子，是多么富有活力，鼓舞人心；骨子里，还是无比的空虚，毫无希望……只看到一片空白……人人都看得穿……”

急什么？等茶芽沉淀下去了，不就不是空白了么？

这个殿下的酒到底醒没醒？这么悲情？

温无霜听着有些感慨，你说他任性而无责任心吧，他分明又透着些自省。

真是一个复杂的人啊。

有不知好歹的，悄声应和起来。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南宋抗金名将岳武穆的《满江红》，不知何时被人谱上了曲调吟唱，温无霜这才恍然想起，刚才楚王哼的那首小调，应该就是它了……

这……温无霜哭笑不得地看着哼小调的人陪着皇甫暌胡闹……

其实，除了那些跟着哼小调的，楚王的一句“怒发冲冠”让多数人还是沉默了。

大家沉默的样子，好像大家都知道这个王朝的弊端似的，但他们的沉默，是一种示弱，因为书院学到的所有德行标准，包括自省、正身、立言、建功，他们仿佛都达不到似的。

因此楚王这种口无遮拦的行为，这种带着批判和自省的言语，在他们看来，倒不完全是因为他自己个人的愤懑了。

他至少让他们见识到了他的希望和憧憬，而他们报以的沉默，在楚王殿下眼里，根本就是一种堕落：你们读圣贤书，但你们却只想着自己以后的仕途……

相反，他却以他旺盛的生命力，展示着他出众的才能，像是一种提醒，也或者像是一种警醒，这一番胡言乱语，也许算不得是道德上的德高望重，却至少有些抛砖引玉的斗士气概。

皇甫麟待他哭闹了一会儿，只心想着：乘风安用青帆引？逆浪何须锦缆牵？

这不是他们能够左右的事。至少目前不行。

便附和道：“世人诚不欺我，楚王果然英雄本色……然而楚王原谅小弟失礼，因为小弟始终相信，这些眼前所遇的艰难，或者试探，或者怀疑，或者不被认可，可能恰恰可以塑造我们的品格……”

这话应当是从尊敬楚王的角度说的。

皇甫暌冷笑两声：“这真是充满矛盾的恩赐啊……所以，穆王你更愿意向罪妥协，而不愿意承认这个王朝所犯的错误么？……”

皇甫麟向四周看了看：“楚王误会了，并非我们表里不一，只是我们在整个天下和整个王朝面前，太过渺小而脆弱，与其这样焦虑，不如心怀希望……所以，小王认为，真正的希望，就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小王都愿意相信圣上的决策……”

皇甫麟担心太学书院耳目众多，便将楚王的话绕了回来。

皇甫暌冷冷地看了皇甫麟一眼。

温无霜心想，皇甫麟也是相信皇上所作所为的那一类么？

皇甫麟看了一眼温无霜，怕她误会，只心里说：无霜，我晚点再向你解释。

对于这种让人生畏的情况，温无霜只有用眼神求助于叶无争，叶无争也只是在一边叹气不语。

后来叶无争也只能避重就轻地对温无霜说，楚王因其是为庶出被方贵妃收养，所以在宫中老受方贵妃女儿的羞辱，于是难免郁闷把喝酒作乐当成了爱好。

说这话时，穆王的那唤作“芳年”的丫头已经帮温无霜他们在一只茶壶里注了烫水，并在一只杯子里放上了茶叶。

这真是个伶俐的丫头，仿佛跟他们一般年龄，但眼神行为里却有些老成，温无霜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芳年有着一双和龙井茶汤一样清澈的眼睛，像他们的年少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