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初夏时节了,到处草长莺飞,新芽吐翠,蝴蝶飞舞。偶尔还会飘起几丝细雨,泥泞不堪,走上一阵,汗流浃背。
蛮之均、司马错随同博士公孙儒回王城奔丧。公孙儒已经是古来稀之人,过五岭时,山高路陡,疲惫不堪。蛮之均一面担心误了时期,一面体谅他年老力衰,与司马错商量后决定改旱路为水路,自舂陵水登舟北上,转湘水,过江水,再弃舟改车。晓是这样,也把公孙儒累出病来。蛮之钧宛如亲孙辈,亲送汤喂药,侍奉不离左右,感动得公孙儒老泪盈眶。蛮之钧又时时请教学问。公孙儒难得遇见上进后生,倾囊相授。所以一路上两人相处得倒也非常融洽。司马错见他两人处得融洽,也乐得逍遥,只顾自一路记录着风土人情、山川水利。
紧赶慢赶,总算提前三天赶到了王城。蛮之均初到王城,觉得事事好奇,事事新鲜。又兼脱离了蛮寿管束,乐得自在。四处走马观花,观看新奇,恨不得昼夜不眠。少不得各种迎来送往,蛮之均牢记蛮寿嘱咐,彬彬有礼;又加上他口才甚好,人们也乐得交往。也有好事的经常拿他与其他世子比较,尤其是卫北侯姜英的世子姜尚和。比如姜尚和长相普通,蛮之均俊秀;姜尚和惜字如金,蛮之均侃侃而谈;姜尚和轻财,蛮之均惜财……
蛮之均从他人口中,听说姬乐六坊风月无边,年轻人好奇心大起,只是眼下先王丧礼期间停禁一切歌舞,便有些怏怏不快。好容易挨到丧礼结束,迎来重开乐坊,寻思携带司马错去游玩一回,也不枉来一回王城。
今日是先王丧礼后,首次大朝。蛮之均早早醒来,侍从伺候更衣,天还未亮,已经赶到资政殿前白玉广场。到了白玉广场,早已影影错错站满了。蛮之均初来,虽说听人描述过百官显贵的容貌,但是此时人多眼杂,照样分辨不开。只好长辈行大礼,平辈行重礼,胡乱应付着。
忽然听到一通锣声传来。刚刚三五成丛窃窃私语的百官,立即如蝶穿花各归各位。蛮之钧抬眼一看,资政殿殿门中二台阶中立着一面巨锣。锣两面各站着一名穿着黑色朝服的内侍。中间是一名年轻内侍,可能经常敲锣,两臂粗大有力。敲锣内侍敲响了第二声锣。百官们各个整理衣冠,垂手肃穆而立。
约莫盏茶时分,第三声锣声敲响。于是百官按照规制,站成两列。自己这一列,为首的是一个垂暮白发老者,但是满面红光。蛮之均心里寻思,应该是右相太叔乙。其他人一时半会分辨不开,不过姜尚和他是认识的。于是三步并作两步,插在他身后,随着众人列队进了资政殿。
趁着行礼之前,蛮之均瞥了一眼殿内。只见殿首安放着两张王座。正中安放的是多宝莲花王座,端坐着新王长川。在它右侧,安放着七彩莲花宝座,端坐着监国华阳夫人姜戎。宝座后侧是一张巨大的天下九州木雕屏风。王座两侧各站着一对男女内侍。
宝座前面,是九层白玉石阶,两端依次垂手立着几个年纪不一的公子。蛮之均推测右臂带有箭伤的应该是公子长影,脸上还有燎伤黑痕的应该是公子长风,那个八九岁模样的,可能就是大变时言词惊人的公子长生,至于其他几个就分辨不出来。
对面为首的,是一个年约五十,身材瘦长,面色红润的老者,那应是左相巫马简。蛮之均却发现他也在瞥自己,便报之一笑。耳边似乎想起出门前司马错的叮嘱,“今日朝会,担心有人诘难主人,就算我们考虑再周密,也会有疏漏,所以到时要依仗世子随机应变。百官之中,尤其要小心左相巫马简……”
想到这里,蛮之均碰碰了衣袖,感觉那一卷帛书还在,不由舒了口气。长川和姜戎先后开口,无非是一些场面话,蛮之均暗思姬乐坊会是怎样的光景。也不知多久,忽然身后被人轻轻推了一把,这才从胡思乱想中回来,却见百官都望着自己,慌忙出了队列,站到中间。
姜戎先开了口,“初次见你时,你还是个垂髻小儿,再见已是风流少年了。”姜戎微微叹了口气,“十年岁月,不过转眼一逝,只是不知道还有几人内心依旧?”
长川知道她话里有话,也不理会,“镇南侯以四千疲兵,大胜黑赤十万大军,一扫数年用兵阴霾,实在大快人心。”
一席话,太叔乙等武官人人尴尬,太叔乙在心里摇头,这孩子,一句话莫说打击了举国武官,甚至连他父亲也带进去了,而且还置镇南侯一个尴尬位置。
蛮之均慌忙应承,“大王谬赞了。父亲常常教诲,说此次能够大胜,除几分侥幸外,全赖先王遗策英明、夫人、大王洪福、百官鼎力协助,众将士拼死相争,你我父子不过捡了便宜而已。”
一席话,说得众人交口称赞。姜戎也喜欢这孩子说话漂亮。少不得又有一番夸赞,奖赏。蛮之均按捺激动,退回了自己位置。此时已开始讨论其他事务,蛮之均心里嘀咕,是不是司马错有些多虑了。
忽然有一人出了队列,昂首高声说到,“微臣职责所在,有几件事想问下镇南侯世子。”蛮之均寻声望去,心里比对了一下,猜测此人应该是监察百官的御史大夫时不楚。于是也出了队列,“定当据实回答。”
时不楚见长川默许,接着问道,“听说镇南侯将夺自黑赤的五十里地,全部分给了守城将士,可有此事?”
蛮之均点头,“是的。”
时不楚又问,“溥天之下,莫非王土?既为王土,为何私分?”
蛮之均反驳,“情势所逼,迫不得已。黑赤兵临城下,无物可封赏。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镇南侯思考再三,迫不得已将夺自黑赤的五十里地赏于守城将士,以激励守土有责。这样群情高亢,一鼓作气打退了黑赤。况且,如果战败城破,那五十里地依旧会被黑赤重新夺走,不复在王土之下。再退一步说,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五十里地赏于守城将士,守城将士为我大汉子民,所以五十里地仍旧在王土之下。”
巫马简暗思蛮之均所说,也有道理,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就开了口,“非常之时,镇南侯行非常之事,十分恰当。”
长川见巫马简认可了,便点头,“本王也认为镇南侯十分恰当。”
时不楚见长川认可了,便不再追问,话锋一转,“听说镇南侯修筑洛水新城时,广征民夫,开山凿石;又毁屋拆庙,造成民愤鼎沸,可是事实?”
蛮之均摇头,“广征民夫、开山凿石、毁屋拆庙这些都是事实,但是民愤鼎沸却没有。”
姜戎好奇,“这不是矛盾么?”
蛮之均反驳,“黑赤骑兵精良,每每掳掠,人畜为之一空。多年抢掠人口,奴隶百姓不下数万,可谓苦之久矣。洛水旧城,墙矮城破,一马平川,无险可守,难以抵抗。镇南侯修筑新城告示一出,南疆百姓踊跃应征民夫。因为事起仓促,为了加快修筑城墙,难免会就地取材,偶尔毁屋拆庙,就算有怨言,也在情理之中,所以民愤鼎沸这个不实。”
姜戎点头,“成大事不拘小节,仓促之间能修起这么一面城墙,实属不易。”
“世子这样称赞黑赤,莫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么?”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蛮之均寻声望去,出列的是一个花甲将军,心里琢磨应该是太尉乐阳子,于是拱手为礼,“老将军坐镇中枢,豪气不减当年。黑赤大王那木错,为一代雄主,两年之内,将四分五裂长达十年的黑赤各部落统为一体,已属不易。帐下人强马壮,狼兵、象兵、步兵锐不可当。”蛮之均早望见公孙儒在对面第三列,“当日黑赤攻城之时,公孙博士正巧目睹,不如请公孙博士做个旁证。”
公孙儒闻言,颤巍巍得出列,“当日镇南侯与黑赤大战于洛水城下之时,老臣正巧赶到,才有缘目睹这一旷世大战。但是两军已列阵于洛水城下,无法进城,所以老臣只有藏身西秀峰山树林之中。只见黑赤如乌云压城,黑压压一片过来……”公孙儒饱学之士,绘声绘色谈起起黑赤部族初现时身上诡异的花纹,出战前阴冷恐怖的歌舞;又说起战象震天嘶鸣,闻之胆颤心裂;又说起狼人面目狰狞,见之魂飞魄散;又说起双方交战,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又说起漫天火球,满地狼烟;又说起疯牛汹涌出城,狼人血肉模糊……公孙儒口才良好,娓娓道来,宛如一幅幅画面出现在众人面前,令人同喜同悲,同急同忧。约莫说了小半个时辰,听得众人如痴如醉,半晌无声。
乐阳子感叹,“要不是出自公孙博士之口,老夫实难相信。还是老夫坐井观天了,惭愧惭愧,惭愧之极啊!”说罢,黯然归位。
公孙儒宽慰道,“将军不必自责。老朽号称穷遍经典,原以为无所不知,经此一事,方知闭门造车,不如遍行九州。”说完,不断摇头归位。
蛮之均虽然感伤,却不知该如何安慰。这时,有一人出列,蛮之均心头比对,原来是主理蛮夷事务的大鸿胪蔡瑁。蔡瑁摇头晃脑,“镇南侯劳苦功高,理当信服。只是职责所在不得不问。听说镇南侯私下允诺黑赤每年丝一千匹、绢一千匹、帛一千匹、钱五千万,作为五十里地的地租,可是属实?”
蛮之均点头,“千真万确。”
蔡瑁追问道,“此五十里地,既已为我大汉之地,为何还要付地租于黑赤?”
蛮之均舒了口气,似乎轻轻叹了一声,缓缓说到,“那木错也是一代雄主,此次兴师动众而来,不想损兵折将,颜面尽失,如何肯善罢甘休?每年丝一千匹、绢一千匹、帛一千匹、钱五千万,作为五十里地的地租,不过一个台阶,让那木错对族人有个交代。再者丝一千匹、绢一千匹、帛一千匹、钱五千万,不过一县之入,如果能以一县之入,与黑赤息兵戈,哪怕只是数年,也是极好的。”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都在暗思如果真能丝一千匹、绢一千匹、帛一千匹、钱五千万等一县之入,与黑赤息兵戈,那是何等幸事。蔡瑁见众人都点头,于是加重了语气,“能与黑赤息兵戈,自然是幸事。不过问的是‘私下’。请问这个私下,是代表大汉,还是仅仅代表镇南侯而已?”
蔡瑁这话一出口,太叔乙也暗暗心惊。他饱经宦海,知道这两个字的分量。私下与敌媾和,死罪。赠敌财物,镇南侯虽出息兵戈的公义,但洗刷不了与敌私通的嫌疑。况且每年丝一千匹、绢一千匹、帛一千匹、钱五千万,大王是否首肯?正寻思如何替他解这个围。
蛮之均一脸平静,“当日我与司马错同往那木错营帐。许诺那木错的是司马错先生,当日司马先生亲口对那木错说‘所以我们愿意每年出丝一千匹;绢一千匹;帛一千匹;钱五千万,作为这五十里地的地租,以换取两方交好。’司马先生只是谋臣,无一官半职,可以说既不代表镇南侯,也不代表大汉,只代表他自己。”
这样又把球给踢回来了。如果大王首肯每年丝一千匹、绢一千匹、帛一千匹、钱五千万予黑赤,则就不算私下允诺;如果大王不首肯,则由司马错一人承担。但是明眼人都知道只是明面上由司马错一人承担而已。
太叔乙觉得自己有必要替镇南侯分辨几句,“老臣以为,仅须丝一千匹、绢一千匹、帛一千匹、钱五千万区区一县之入,与黑赤息兵戈,予我大汉也是极为有利之事。如此一来除东方安定之外,南境也趋于安定,无须再靡费无数钱粮,有助于全力平定胡蒙之乱。所以老臣以为于公于私,都应该允诺。”
长川望了一眼巫马简,见他点头,便转向姜戎,“夫人以为如何?”姜戎点头,“合情合理,理当允诺。”长川这才发话,“那就这么办。太常卿郭淮,你速去办理。”
郭淮出列,应诺,但又提出了一个问题,“就怕黑赤狼子野心不知足啊。”蛮之均赶紧接过话头,“郭大人所言极是。每年予以一县之入求得安定,不过是治标之法。”郭准追问,“那镇南侯是有治本之法了?”
蛮之均也不回答,自衣袖中掏出一卷帛书。长川让内侍王喜接过,呈给姜戎。姜戎看完轻轻叹了口气,回给长川。长川看完,默不作声,又让传给太叔乙、巫马简,最后才传给大司农廖霸。
这是镇南侯呈送的一份陈情书,廖霸也来不及细看,里面详细记录了蛮寿主政南疆之后与黑赤之间的各项粮饷、因战官民伤亡悯恤;尤其记录洛水新城各项明细。廖霸合上帛书默默无言。
蛮之均耐心待他们看完,这才又说,“前成平二年,前朝与黑赤商定开设贸市,允许两地商贾交易,并各设署官管理;至前成平十一年,双方之间无任何兵戈,前朝每年获利亿万钱。后前朝崩,贸市随着不复存在。前成平十二年四月,五月、七月、八月、十月、十二月黑赤大军侵扰,掳走牲畜数十万、口两万一千,其他物资无算。直至大汉建国,为防边患彻底关闭贸市,与黑赤大小战不下百次,双方各有死伤,耗费无算……”
巫马简见他侃侃说起贸市,心里已经有底了,不等他说完,打断道,“重开贸市还须从长计议。”长川见巫马简如此说,也接过话头,“嗯,从长计议吧。”
蛮之均见长川这样说,自退回原位。后来所议之事,与己无关,不免又开起小差。好不容易挨到散了,自回去找司马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