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南侯开禁贸市的请求，从长计议了几天，还是准了。华阳夫人又传旨意，说为长乐公主择婿，将年纪相仿尚未婚配的公子哥儿全留了下来，其他无关豪强陆续回程。太叔乙少不得又迎来送往，连轴忙了几天，一把老骨头都感觉累酥了。正准备谁也不见，好好歇歇。华阳夫人又差内侍万安传旨，说设了家宴。太叔乙就着时辰入了宫城。
太叔乙环顾了下，自己在右首第一席，下首是卫北侯姜英的世子姜尚和。对面第二席坐着一个女子，约莫十五六岁，一张瓜子脸，细细弯眉之下，却是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明亮清澈，带着一丝媚意；高挺鼻子，衬着一张总是带着浅笑的小嘴，一头秀发，如瀑散在白玉一般的双肩上。身形瘦长，露出一片酥胸。一领收腰黄绿纱裙裹着。
令人惊讶的对面首席。那人似乎还不到四十，瘦弱，面色苍白，脸型倒是俊朗，可是眼睛上蒙了一条黑带。
姜戎见太叔乙在打量对面，和蔼笑着说，“叔公事情太多，所以直到今天你们才有机会见面。我来介绍下，这位是谟先生。”
太叔乙听姜戎恭敬称他谟先生，又看他眼睛蒙着黑带，似乎是目盲之人，忽然想起一个人，于是问到，“是谟延谟先生么？”
那人微微一笑，“右相军务繁忙，还能记得我这个普通人。目盲不便，还请见谅。”
太叔乙听他承认，连忙离席，向谟延行了个大礼，“十年前鬼方摩赫那多汗二十万人围困庆阳城。先生率领全城百姓力战七昼夜，粮尽水绝。摩赫那多汗大怒，扬言破城后要屠尽全城。先生孤身一身，前往摩赫那多汗营帐，慷慨陈词。摩赫那多汗戏言，要是先生自决双眸，他自当退兵。先生为全城百姓，自决双眸。鬼方全族惊骇，摩赫那多汗信守诺言退兵去了。先生牺牲一己，救下全城，功劳甚伟，只是后来先生却不知所终。”
谟延一脸平静，“都是往事，不堪再提。蒙卫北侯不弃，收我残躯安身。”太叔乙感伤不已。姜戎却早已一脸泪花。“好端端的，非要折腾个你哭我哭的。”一个女子笑着说到。
姜戎拭干眼泪，正准备介绍。那女子连忙打住，“姑母，我自己来。”说完，调皮得向太叔乙眨了眨眼，“我就简单了，我叫姜尚箜，箜篌的箜。”
姜戎打趣，“就你话多。”姜尚箜吐了吐舌头。姜戎吩咐开席。席间觥筹交错。姜尚箜心细，似乎总感觉到姑母与谟延之间关系非同一般，姑母每次看谟延，眼里都含有一种哀伤和自责。起初她以为是为谟延慷慨自决双眸的大义所动，但是从女儿家的直觉，似乎不全是如此，这种复杂的感情里面，似乎夹杂着儿女情长，不过一时又不便过问。
席间，太叔乙问起谟延，说大王长川五日三番单独召见司马错，说问询从南疆到王城一路的风土人情山川水利。谟延笑了笑，“避其主，而见其仆，大王不过是托言问山川水利风土人情，而离间他人主仆合心罢了。”
太叔乙连连点头，困惑了自己许久的问题，一时似乎找到了答案，于是又问，“各地方豪强都放了回去，为何要留下一众公子哥儿？”谟延的手摸了摸案几，碰到酒爵，轻轻举起喝了一口，想放回原处，但是似乎没有估算准，落在案几边侧，差点落在地上。谟延感觉到了，原想再轻轻往内侧放几分，不想还是重了，洒出几分酒来。
姜尚箜似乎看到姑母有些慌乱，似乎想起身，但又坐了回去，向侍女小罔使了个眼色。小罔小心走到谟延身旁，用衣袖拂去案几上的残酒，又轻轻满上，“先生要喝酒，可以吩咐小罔。”谟延微微叹了口气，“给你添麻烦了。”
这才回答太叔乙的提问，“民间传言大王继位不正，所以大王趁先王丧礼，传天下豪强于王城加以笼络。而辅国四侯，兵多将广，威高权重，恐怕一时难以驯服。所以才会假意边关吃紧，特准许以世子代父吊丧，不过为质子罢了。豪强放归，独留下一众公子哥儿，不过继续扣为质子，以观放归地方豪强的后效。至于为长乐公主择婿，不过是借口耳。”
太叔乙哦哦连声，“先生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劝夫人阻止呢？”谟延摇头，“长乐公主的确已到婚配之期，从望族中择婿，理所当然，合情合理。再者，这些公子哥儿为质，二心豪强还能投鼠忌器；要是夫人强行阻止，放归这一众公子哥儿，万一引发兵祸，反而不美，自古兴亡，百姓皆苦。”
一直在一旁默默不作声的姜尚和忽然插了一句，“既然看穿这是离间之计，要不要提醒下镇南侯呢？”姜戎接过话头，“你这孩子，就是太忠厚了。大家各为其主，况且镇南侯饱经风霜，是不会着他的道的。”姜尚和点头，又默默不语了。
谟延轻声对小罔吩咐，“麻烦把酒爵送我手里，多谢了。”小罔轻轻端过酒爵，放在谟延手里。谟延一口喝下，因为喝得太急，一阵剧烈咳嗽。小罔仔细替代轻抚后背。姜尚箜发现姑母正在痴痴望着谟延。
太叔乙感叹，“人老了，精力大不如以前了。幸好先生来了。”姜戎却是苦笑，“今后还是要依仗叔公。谟先生只是来王城散散心，父亲那里离他不得。”姜尚箜见到姑母一脸幽怨，谟延似乎也一直抑郁寡欢，强作欢笑，越发觉得两人之间有道不明的关系，于是打圆场，“最烦你们这些人，谈起国事就没完没了，好好一个家宴搞成一个朝会。”
姜戎收起幽怨，一脸笑容，“箜儿说的对，莫谈国事，只聊风月。”说完，端起酒爵，“人生苦短，相逢不易，来，不醉不归。”说完，一饮而尽，放下酒爵，已是一眼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