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湛是真的欢喜，在这殿里足腻了一日，用过晚膳仍不肯去，便守在未央殿又歇了一日，第二日晨起，才换了蟒袍上朝去，临出殿门，又退了回来，“散了朝，朕还过来。”
“臣妾在这儿。”齐沐湘躬身行礼，李湛紧走几步过来扶她，“有了身子，日后便都免了这些虚礼。”
等君王的华盖出了宫门，柔云才扶着齐沐湘回来殿中，“娘娘这一胎，陛下当真看重。”
齐沐湘脸上的笑容收起，那张绝世容颜上看不出悲喜，便像是笼了烟雨的远山一颦，“从前，他不也很看重吗？”
柔云不知如何劝慰她，甚至都不敢叹气再惹她愁肠，倒是齐沐湘自己笑了，“去吧今早的安胎药端来吧，口里苦了，便也忘了心里的苦。”
未央宫日光倾泄，昨日李湛一日未离，宫嫔们道喜的步子都打半路折了回去，今日便是鱼贯而入，正殿上坐了满满当当，今春新入宫的几位宫嫔因着这几个月贵妃养病都添了恩宠，如今也赶来拜见，齐沐湘稳坐在主位上看这些笑颜，只觉得清静惯了再这样过几刻钟都觉得疲乏，瑞妃也是喜静的人，只坐了片刻便起身道扰，瑞妃是宫里老人，贵妃素日礼敬，再看贵妃也确实露了倦色，便都要起身告辞，齐沐湘也不虚留，只叫柔云备下回礼挨着给各位姐妹送去。
李琛早朝后才回到户部衙署，本来都是玉咏峒作陪，近几日见了总会想起名碟的事，便又会想回那枚簪子，再想到她，所以另选了一处僻静屋子安坐，公文未看几章，就见李璟冲进了院子，“皇兄呢？皇兄可在？”
衙役指了槐树下小门，李璟便撩袍跑上来，“皇兄怎不在堂里办公，来了这儿？”自己找了蒲团歪坐下，觉着冰凉又站起来，“这屋里潮气这样重，如今秋日里，可别伤了身子！”
“有事便讲，无事便自便！”李琛近日脾气不算好，也只能跟自己最好的兄弟撒撒了。
“有桩大事！”李璟也不计较，凑上来，“皇兄，昨儿未央宫总算开门了！”
“娘娘愿意见人了？”李琛欢喜抬头，眼里的光只亮了一瞬，便又黯淡下去，从前他迫不及待要见她，只是想知道齐钰在宫中究竟经历了什么，为她讨一个公道，只是拖到今日，“见与不见，还有什么意思？”
“你猜齐贵妃这些日子究竟为何闭门不出？连皇嫂的事情都未再理？”李璟又问。
李琛不知，也无心知道，只翻自己手里的奏疏，李璟拦下他的手，“皇兄，贵妃娘娘，有孕了！昨日禀告父皇时，已经足五月。”
有孕？
李琛陡然合上奏疏，“娘娘有孕了？”
李璟自然不会骗人，他知道这消息，应当是早朝后又往瑞华宫请安了，贵妃自那年之后，身子寒凉，再未有孕，如今李琛奇异的笑起来，李璟知道，他那里写着多少欢喜，便有多少愧疚，他与齐沐湘这些年有多么疏离，便有多少自责，因着他的贪玩，他的任性，执意要她往那冰面上走，害死了齐沐湘府中的孩子。
父皇心疼他，并未苛责，也不许人再提，只有他知道，这事情在李琛心里生了根，这些年都长在心口，包裹缠绕着叫他透不过气，他恨她害了自己母妃，也恨自己害了她的孩子，他努力恨着她，也希望她也一样恨着自己，这样才好两清，可她却偏偏待自己那样好，她望着他的目光里每多一点属于母亲的柔和，他便想着这目光不该属于他，她该有自己的儿子，他唯有走的越来越远，才能叫自己好过些。
“去瞧瞧吧，”李璟劝他，“珏儿也在哪儿呢。”
李珏，是这段纠葛的母子情愿里最美的纽带了。
李琛默然不语，李璟便也不再言语，他如今心思比之前清楚，做事也更果断，话已带到，他会做最好的选择。
两兄弟静默的时光里，瑞华宫中，齐沐湘登了门。瑞妃卧病这些年，能在这宫里不受闲气，依旧养尊处优安静养育李璟过自己的闲适日子，齐沐湘自然没少关照，而她的关照也非空穴来风。
是因为瑞妃在她落水失子那日前来探望，嗅到了药碗里不该有的气味。
她久病成良医，也懂得辨认些药材识得一些药理。
“妹妹，滋补暖气的方子，怎会有这样的涩苦之气呢？”
她不过是无心一问，而一旁侍候的太医却闻言变色，叫齐沐湘心里不得不存疑。
也是暗中查下去，才知道那日的落水，并不足以流掉这个孩子，真正叫她们母子缘尽的，是太医送来的汤药。
那里面，居然加了萝芙木。
此药性寒，寒性也算不得大，但是气血虚寒者万万不可服用。用在才落水的她身上，拿掉一个孩子，已经足够了。
那时候她的宠爱正盛，自然多的是人想要害她，而她万万不敢想，这太医是李湛带来，药也是煎好了便送进来，未经任何人之手，她曾心惊，曾疑惑，然后便也想明了其中关窍，李琛才交给她抚养，她便生下自己的孩子，亲疏远近这样明显，他担心她不能全心照顾这个孩子，才会出此下策。
她不知是该叹李湛的绝情，还是叹他的深情！
最是无情帝王家，她认，他的宠爱里带着补偿，带着愧疚，她都安心受着，她是齐家唯一的庶女，她长成不易，她要为自己谋的太多，她也恨自己，那样爱着李湛，便是知道他曾经这样算计自己，却还是能接受他的理由，义无反顾陪着他，这孩子只能湮灭在她的生命里，她不能依赖母族，也不能依靠李琛，她手里紧攥的，要再多一些，所以齐钰嫁入王府，她是乐见其成的，她以为小夫妻会苦尽甘来，未曾想，她们并无来日。
齐钰便也只能湮灭在她的生命里，即便是死讯传来时她哭晕在寝殿，却也要撑着身子喝下一碗碗的安胎药，她突然觉得，自己同李湛是那样相似，那般深情，又是那般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