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王司马珏自二月出京,一路乘船刚入荆州境内,便弃舟陆行,一路巡视江南各地灾情,所到各处的大小官员,因着朝廷头一回派遣皇子出巡赈灾,皆是大张旗鼓地招待迎接。
司马珏身份虽尊贵,却并无一点骄贵之气,一路轻车简从,更婉拒了各地官员的铺排迎宴,只以查问各地灾情,了解民生为主,更谨醒各府县从速调发赈灾款物,勿使人心不稳,滋生盗乱。
众人见了他如此正经办事的态度,倒也都心下佩服,往后的路上,官员们便不再一味迎逢铺张,只以公务为要。
如此辗转行了月余,才至荆州府治江陵,由荆州刺史薛成业亲自出城恭候,迎入刺史府暂住。
薛成业本就是江陵人士,江陵薛氏乃是南方颇有名望的诗书大族,嫡系一脉早已迁至建邺,如今的刑部尚书薛成祖正是他的族兄。此次司马珏还未至荆州,薛成业便接到族兄来信,嘱咐他定要拉拢好这位王爷,并将右相的意思透露了些许。
薛成业虽不在京中居住,却也知道如今朝中南北士族间纷争剧烈,太子向来不待见南方士族,因此这位皇长子的态度,便尤为重要。
因知晓这位王爷并不喜奢华,薛成业亦未大办接风宴,只请了些城中官员和江陵望族大户相陪,并请了去年工部调来的长丰侯秦锦轩一同赴宴。
司马珏自是知道秦锦轩与司马玉楼交情深厚,因此对他亦极是热络,“本王出京时,皇兄还特意嘱咐了,叫我一定要见一见你,交待我若是有水利上的事情不明,便来向你请教。”
秦锦轩在荆州待了大半年,除了新造船坊上的事,泰半时间便忙于荆州的江河整治,时常在堤岸边一住便是数日,晒得肤色黝黑,早已不是当初建邺城中翩翩儒雅的亲贵侯爷模样,显得更为坚毅的脸上带着一抹明朗笑意,“王爷不必客气,下官这次来,正是有水利上的事要禀报。”
众人在席间便说起江上筑堤之事,秦锦轩道:“梁州那边最近传来消息,今年岷江的水势比往年涨了不少,已有多处溃口。”顿了顿,他向司马珏道:“下官想到梁州去一趟,看看那边的情况,若不设法加筑堤坝,再过一两个月雨季临至,恐怕咱们这边堤上便要吃不住了。”
司马珏此次前来荆州,特意带了数位幕僚,以便一同参赞赈灾事宜,听了锦轩的话便明白过来,梁州地处荆州上游,岷江上筑有大堤,一旦溃口,不仅梁州被淹,荆州这边乃是朝廷粮米重仓,更是危害极大。
他如今心中意气风发,正想借着这次出巡真材实料地做出些大事来,以在皇帝和众朝臣面前彰显自己的才干,并非屈于太子之下。郑重点头道:“你只管去,若有什么需要打发人回来报我即可。”
薛成业在一旁却暗自无奈,梁州去岁冬天也有几处地方遭了雪灾,如今又是涝灾频频,他收到消息,如今梁州境内民心不稳,盗乱横生,偏生新任的梁州刺史何弘宇一味只知武力弹压,搞得民不聊生,乱相渐成。
只是此事却不可在大庭广重之下言说,只能待回头私下里再向东海王禀报,听得秦锦轩要往梁州,却又有些担忧,劝道:“不如本官先派些人往梁州打听一下,若真是溃塌严重,侯爷再去不迟。”
秦锦轩摇摇头,“此处去梁州乃是逆水而行,水势又不稳,恐怕还是要走陆路,一来一回便要个把月的时间,我怕到时来不及。”
薛成业无法,也知此事大意不得,若到时江陵堤坝一旦失守,自己也担不起这个责任,他看了一眼坐在上首的司马珏,心道好在如今有这位王爷在此坐镇,要不然还真是不好办。
荆州的持节都督丁广辉乃是镇国公的门人,向来眼高于顶,与自己甚是不睦,从前自己与他也算井水不犯河水,虽同居一州,却尽量各不来往。如今朝中盛传军政一体,丁广辉便也时常到江陵来,对自己的政务指手划脚,大肆干涉。
如今堤上工匠紧缺,薛成业原要请他调些兵卫前来修堤,偏生丁广辉极不配合,以各地镇守需要人手为由,拒不派人前来。
他虽是荆州一州之主,行起事来却阻滞颇多,除了掌管军务的都督府,另一个便是丝府。
都督府还好并不能过多干涉民生政务,但丝府便不同,荆州除了广种良田外,最多的便是桑业,自桑田农作至丝坊绸坊,无不要与丝府协商。丝府总管戴明又是宫中内侍府的人,更是轻易得罪不得。
从前丝府只负责挑选丝绸,如今却连桑田、采办生丝等事一并插手,薛成业自是知道这里面油水极肥,丝府守着这么一个肥缺,又怎会轻易放过,也只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想起这些,薛成业只觉得一个脑袋两个大,深感应付这些比招待皇亲国戚还要艰难,眼下便也全指望眼前这位东海王了。
司马珏第一次授命办差,虽对朝堂之上的争斗派系心里大致有数,却未料及地方上的这些官员之间也是关系错综复杂,有如此多的勾心斗角。这夜宴罢,便请了薛成业来一一详问。
待问明一切,送了薛成业出来,司马珏独自在屋内对着烛火发呆,原以为打理政务不过就是清明廉洁,禀公办事,谁料只这荆州一地,便是一场乱局。
想起薛成业恰才言辞隐晦地提及何弘宇手段残暴,致使梁州盗乱频发,听说还有乱民聚众,汇集了无数山中猛兽闯入刺史府,与官军混战厮打,他自幼养于宫闱之间,虽也从小习武,却从未见识过真刀实战,不觉有些心悸。
及至薛成业就丝府的事向他诉了无数苦水,司马珏这时隐隐醒觉,此次前来荆州赈灾前,右相曾与自己寥寥数句相谈,“如今太子的基业便在荆梁两州,此行王爷务必擅自珍重。”
一想到太子,司马珏心中又有雄雄壮志激昂,险境中方可显真本色,若此次能将太子的实力挫去几分,于自己未尝不是莫大的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