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夜晚,已将子时,啾啾鸣叫了大半夜的虫鸣蛙啼声渐渐平息下来,江夏城外的这座小小庄院,笼罩在静谧之中,西院上房仍亮着一盏昏黄的烛灯,留待给夜归之人,照亮一小片晃动不安的烛影。
书房内灯火通明,便亮得有些刺人双眼,司马玉楼半晌回过神来,收回视线,静待蔺昊的下文。
蔺昊有些不明就里,也摸不清司马玉楼的心思,只得从头说起,“齐琮把你的交待跟我说了,我就叫人去了趟剑门关,毕竟是咸和二年的事,离现在十几年了,线索又少,一时也查不明白,……”
说到这儿,他顿了一顿,疑惑问道:“其实这事你若问问季先生,那时的事想必他知道一些,何必绕开他自己去查?”
司马玉楼低头沉思,烛光照在他俊朗的侧脸上,高挺的鼻梁边映出一片暗影,如同他此刻阴霾晦暗的眼神,他叹了口气,轻声道:“若他肯开口,我也不须这般大费周折自己去查。”
蔺昊点点头表示同意,他也见过几回季舒玄,深知那人禀承千言万语不如一默的作风,是个话极少的深沉之人,继续说道:“咸和二年的时候,令尊在剑门关住了月余,……哦,这你自然是知道的……”
司马玉楼点点头,答了句,“嗯,我当时也在。”
“听说他向许多进山采药的人打听一种花,似乎是叫,……七星醉月。”蔺昊说着,脸上露出些不太确定的样子,“应该是叫这名字,不过当地的人都没听说过。”
“七星醉月……”司马玉楼口中疑惑地喃喃吐出这四个字来,闭了闭双眼,只觉心中苦涩酸楚,一颗心沉沉如坠深渊。
幼时记忆中的一桩桩事,在心头渐渐吻合,对照如实。
咸和二年,那时他刚满九岁,和父亲到蜀中游历,在剑门关住过一些日子。那时父亲似乎在寻找一样东西,却从不在自己面前提起。
及至后来到了梅居,拜季先生为师后,父亲便匆匆离去。
再到后来,程雷带着身中奇毒的彩衣来到梅居,自己曾好奇问过季先生,“那个紫眼睛的小女孩患得是什么病?”
司马玉楼到现在仍记得季舒玄阴沉的目光,那里面分明夹着遗憾、悲悯,还有深深的痛悔,从未对自己说过一句重话的季先生语气冷冰,“我明日派人送你回建邺,到时你自己去问你父亲吧……”
这些年来,他四处苦苦寻查,想找出父亲的真正死因,彩衣那双湛紫的眼眸却时常出现在脑中,他心底有隐隐的恐惧,父亲当年在剑门关所寻之物,或许正与夜康瘟疫有关。
然则他再不敢向季舒玄询问,直到再次在梅居见到彩衣,她那时已有了新的身份——庆荣侯嫡女秦锦依,并心心念念着要前往建邺寻查当年夜康灭国的真相。
在锦依对皇后仍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时,司马玉楼心里便早已笃定,夜康灭国定与皇后脱不了干系。
他这些年从母亲和筠慧对皇后异样的态度中隐有猜测,父亲当年或许与皇后关系非浅,再观季先生的态度,似乎夜康瘟疫一事,父亲难脱干系。
结合种种,虽然司马玉楼并不知皇后为何要屠灭自己的故国,但,若她真有这样的心思,……恐怕父亲正是她的帮凶。
他知道锦依一心所愿,便是能查明当年夜康灭国的真相,但在追查往事之时,司马玉楼内心深处却隐然盼着这个真相越晚查明越好,若真是父亲所为,……他不敢想下去,不知该如何面对锦依。
然而在得知锦依余毒未清之后,他心中的顾虑反倒消了,只要她性命无虞,即使得知真相后怨恨自己,也在所不惜。
蔺昊在旁看着司马玉楼,明亮的双眼中含了几分忧苦。
他自幼长于丛林中,与野兽为伍,身具一种独特的禀异,能敏锐察觉到身周之人的情绪变化,也正因此,他才能年纪轻轻便在江湖上颇有威望,凭得便是这如野兽般的直觉。
蔺昊虽不知司马玉楼与锦依间的恩怨缠绵,却切实体会到司马玉楼心中的苦涩,知他必有难言之隐,也不追问,只在心里将他追查的事又想了一遍,顺着思路缓缓开口道:“大剑山山高林密,其内最多的便是奇花异草,你要寻的这种花,当地之人都不认得,不过我派去的人寻到的那个老药农说起,他之所以记得这事,是因为后来又有一拨人找到他,问得也是这七星醉月。”
司马玉楼闻言身子一震,黯淡的瞳眸中顿时闪出希翼之色,“你是说,当年另有他人也在找这花?”
蔺昊莫名其妙地点点头,“难道不是令尊手下的人后来又去查问?”
司马玉楼心内涌起莫名的兴奋,肯定地摇头,“不是。”
他还记得,父亲从梅居离开的时候,神色显得颇为怪异,行色匆忙急欲回京,再说,父亲出门向来不带侍卫,又怎会留下人手继续追查。
司马玉楼隐隐觉得,自己正触着了当年事情的关键,脑中飞速思忖着,父亲的死一直是他心中最大的疑惑,此时已可确实,是在威远侯府内中的暗毒,若说是桓庭为了军权暗中加害,司马玉楼却一直对此将信将疑,父亲当年深得皇帝器重,桓庭怎敢冒此大不韪?
若是皇后……,司马玉楼沿着这思路继续想下去,心中渐渐有些豁然。
他思虑良久,复抬起头时,眼中再次恢复清明之色,对蔺昊道:“若说这世上有谁能在崇山峻岭间寻得七星醉月,恐怕非你这兽王莫属,这件事我就拜托给你了。”
蔺昊见他这般如释重的模样,一扫之前的颓丧之色,也不由得为他高兴,承诺道:“你放心,这事保在我身上。”
司马玉楼与他相识甚深,自知只要得了他的许诺,便定能寻到七星醉月,若这花便是当年导致夜康瘟疫的根源,找到它,或许锦依的毒便能解清,心头一块大石落地,更觉安稳。
接下来,又细细交待了一些事情,还有寻找锦轩,蔺昊一一答应下来,这般谈着,窗外天色已渐渐放明。
蔺昊站起身来,重又披上斗篷,笑着道:“我这就回梁州去了,等你们过些日子来梁州时,我再一尽地主之谊。到时可要引见我拜见嫂嫂一面,兄弟我好奇得紧,到底是何等绝世之人,能将我兄长这样闲云野鹤般的人物掳获在手。”
司马玉楼朗声一笑,只点了点头,也不说话,带着他朝庄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