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师打了个哈欠:“小弟,我可走了,天天熬夜,今天难得可早点歇了。你就忙着吧,不用我陪着了。”
“那行,科长,你把这妹子送回她阿姐那里再回宿舍里,我在科室里写一下文案,如是思路不清,又是一个通宵。”银戆老是皱起眉头结的。
喜梅不答应了:“你不是答应我可以住局里招待所的,你把宿舍里的破衣裳都给我,我在那里给缝补了吧。”
科长画师笑着说:“招待所出入登记盘问,没事不得溜达,简直禁闭室般,人家宁愿花钱住客栈也不想住里面。走吧,不要耽误我休息了,妹子,你不看局长的衬衣都借给他穿了,那是一种使命催促,你不心疼他,你阿姐他师妹还心疼他呢,敢和你师傅对着干吗?”画师拽下她手中的衬衣,好说歹说把喜梅劝走了。
喜梅歪了嘴巴,刚刚就要出门,银戆递了相片过去说道:“顺便拿给你阿姐,看看相片能不能撩起她的记忆。”
喜梅嘟囔一句:“东洋蟑螂成精了,妖气都害我来了。”没好气拿了相片就走。银戆身后叮嘱:“这是要件,小心别丢了。”喜梅气嘟嘟没回声。
出门来,喜梅给哨兵鼓起嘴唇,皱起眉头,哨兵抖落枪支吓唬她,眉角紧绷,嘴唇却有一丝笑纹,抬起胳膊,行了个持枪礼。
“妹子人,你好像去哪都受到人家欢迎?”
“生活本来就不易,谁像你们警察兄头,整天绷紧脸,那多没趣,多点乐呵,生活就轻松许多。我有点纳闷了,你是科长,银戆才是科员,好像他把你指挥团团转的?”
“他们是肃反科的,属局长直接领导,我们其他科室都配合他们工作,听他们的就是执行局长任务。最近敌特活动还很猖獗,所以送你到安全地带就很有必要。我顺便也能早点回家,很久没和孩子亲热了。我看出了,你很喜欢他,可公安局要员的家眷审查是很严格的,看你玲珑剔透,眼角有点淡淡愁闷。”一句话戳中喜梅心底,马上眉头有个结巴,默默跟着科长身后。
话讲回到小蝶老铺里,麻杆诸葛正叨叨叙着就在小蝶离开老铺那阵子,就有许多人来找他,纷纷说道许多暗藏的东洋甴曱,甚至有人过来告知大山也有几个东洋姿娘人。我说与他们听,当年炮楼里的鬼子没有姿娘兵,和银杆没丁点关系。抗战胜利后,那些给鬼子祸害了厝人,实在气不过的穷乡民抢了东洋姿娘人,让她们给自己生儿育女,传续粤东人的香火,他们总是幻想:郑芝龙要了个东洋姿娘人生了个郑成功,那是多神奇的传续,不定在自己身上来了达人的复制,也不想想,自己是不是那根葱。麻杆子一脸疑惑,问了告知人的那些东洋姿娘的神态,他们支支吾吾说道:那些个东洋姿娘神态惊恐,不敢抬头看人,一个个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同样的东洋婆姨,和春和良子差太多了。麻杆子苦笑不得,叫他们给政府报告去,到侨务办公室登记核实去,一介庶民那管得了这许多。大家都恨东洋人,可许多东洋姿娘也是战争受害者,她们与平谷美子、山田兰子、美津芳惠一样,为了讨生活,过来粤东当慰安妇、卖唱,随着她们国家战败堕落,身不由己,也不是谁都能遇见小蝶和小肖儿喜梅那样能出奇招捞人的。她们就如一叶浮萍般随风浪起伏,无力抗拒,给命运四下捶打。小蝶师妹的这样发动身旁群众,就如搅起一阵旋风直插海角底,泛起角落沉渣,什么陈年破事都兜出水面了,你发动群众,得把要件都讲明白了吧,揽进篮里都是菜,可你肚子装得这么多吗。大海一阵涌动之后,在娘娘安抚下喘息,又把许多人间抖落的垃圾暗藏在海底,发动群众,你得有娘娘的度量,大海的胸怀。海水每天潮起潮落,若再这么搅动,海角涌潮,就不是碧绿映天了,有点浑浊不堪,我就没有这么大胸怀。
小蝶愣住,瞪大眼珠看着银杆诸葛,麻杆举手止住她张嘴,继续说道:“还有几个原东洋留用人员,比如说谷雄福人,那是敌产处理办公室的栗主任当年恼羞成怒开了你,用他代替你去办公室坐班的。后来歹鱼帮溃退,他本本分分留在旧机构给军管会接收,人家毕竟在里面工作几年了,知道内情,有利于整理接收旧政权留下的档案和财产,他也为军管会工作几年了,任劳任怨,兢兢业业的,里面的人和他合作得很好,没人不夸他。这样的东洋人不止谷雄福人一个,听说他们也要回国了。这些东洋人没在炮楼里呆过,根本不知宝秤的事。来告知的人最后都问了一句,什么时候你还回扫盲班去授课,他们喜欢听你的课。”
小蝶闷闷说了一句:“他们就喜欢看耍猴罢了。”
麻杆笑纹裂嘴:“还有一个后生人说道,他有一条线索,可必须亲自和你见面才能说道。”
小蝶已是没有心绪了,心头乱糟糟的,随口一问:“他有无留下什么姓名地址可问的呀?”
麻杆子嘿嘿大笑:“他说也是你班上的学员,名字是你起的,叫白鼻头。”
小蝶不禁也笑了:“我俩就是一对猴子对耍,亏他机灵,我还真一下想不起他本来姓名。只是他还算个人物,懂字不多,墨笔大字却是写得挺好。”
麻杆探寻问道:“那人眼珠滴溜转,看样子,人挺机灵的,能说说看,他怎么就痴哥了你呢?”
小蝶打不起精神:“抗战胜利都过去七八年了,他认出我来,还记得血誓的事。银杆志气尚存,可都有点灰心了,偏偏还有人记得,我也不能否认曾经立过誓。”
麻杆子笑了笑:“师妹,我看你不同寻常人,你的命那是娘娘安排的。”
“就别拿我开涮了,我就是一寻常姿娘人,但凡潮汕人都重视传承,爹娘一样,我也一样。非凡有什么好?诸葛亮才是老天安排的命,点好了续命灯,却给魏延打翻了。”小蝶盯着二师兄,若有所思说道。门响了,开门一看,喜梅歪嘴斜眉进门了。
“徒妹,你不是喜欢住公安局招待所吗,天色这么晚,还找阿姐来了?”小蝶有点诧异问道喜梅。
喜梅淡淡说道:“我给师伯阿兄补好衣裳了,任务算完成,还当一回大人物,科长给我当警卫员,送我到这来了。”
“你这不着调的话叫我们怎么听,是叫你到局里画图像来了,这才是最紧要的任务,你是怎样完成的?”
喜梅把胸口捂紧的大信封齐整铺在桌面,一努嘴说道:“喏,这是你最重要的,可我最重要是找一靠山,改变我的成分登记,现在看来,机会不多了。行吧,但愿师伯阿兄贴心衬衣看了针线能记住我,是不是他师妹以后给他补衣裳要比试我的针线活,不要妒忌哟。”喜梅瞪溜眼珠细细看着师傅脸颊,好像能从里面剜出师傅心事来。
这妹头吃起师傅的醋来,小蝶摇摇头说道:“你师傅没有做过针线活,以后不会给他补衣裳,没法和你比。”一边鹰爪抿嘴吓唬徒妹,两指头来到桌面却是一把扫了大信封,掏出纸张和相片,一下就瞪溜了眼,陷入好一会的沉思,一点一点把往事拽回到眼前:那时小蝶在炮楼前和伯野打赌,几个东洋黄雀在抓她这只粤东小蚂蚱,那个画像上的战郎似笑非笑,目光有点恶相的东洋兵站旁边,看着她和东洋兵玩黄雀捉蚂蚱的游戏,直到她赌赢后,那厮的不肯让她走,想置她于死地,是伯野的武士道放了她。扫荡杀人那会,一队鬼子好像从地狱冲出来,个个魔头一般般,细想想,好像没有这蟑螂在。小蝶按捺住心跳,讨好般问道喜梅:“好妹子,你配合警察画了这图画比读书那会的战郎更形似,炮火连天轰,蟑螂也给烽烟熏变了模样的,阿姐想起来了。还是这张画像更好用些,当然,对照一下,寻找他过去的经历,人更没得跑。”小蝶心里还嘀咕:我家宝杆子是不是在他手上。
喜梅可不管阿姐的心事,说道:“喂,师傅阿姐,今天我是立了首功,我也记住了你立的血誓,当然,同样姿娘人,你不能嫁了我,可你师兄能娶了我,我观察了,你对你师兄那目光,是一付仰慕的模样,一付战兢兢的欣赏,这不是情感。虽说他娶不娶我不在你,可你得帮我问问他,抗战时,我喜梅童子军一个,也算打过鬼子,还在炮楼前帮老伯老婶抢回侨批,就是和神仙姐姐并肩战斗过,按说,我自认配得上你师兄,可听说要务警察娶媳妇要政审,我算那条不过关?”妹子人不害臊自说自话,瞅着机会一个劲赖上阿姐了。
只要对小蝶有点作为,谁都拿血誓说事,都想赖上师妹,麻杆子微微笑,看看这个,也看看那人。喜梅倒是死猪不怕烫样子,反倒说得小蝶害臊了:“谁说的?他爱谁谁的,你一个没嫁人的妹子人,懂得大人那么多。都是东洋鬼子害的,要不然他娶妻,我嫁人,谁和谁都说不定。看看蔡秀芹,都有两个孩子了。姿娘子大了,心中总有想法,可那国字脸,你知道多少人盯着他吗?船娘秦春英算一个,给我送走了。还有,算了不说了,你就是等着排队,也是最后一个。”
喜梅不依不饶问道:“我也不小了,该嫁人了,村里算老姿娘了。盯着你大师兄的还有谁,都说我听听。”
“行了,你抛下军长小肖儿,让他怎么办,咱到阁楼顶上睡觉说说悄悄话,不该给二师兄笑话咱姿娘人的私密话。”
“要是你不帮我,我自己找二班长古添才去,嫁谁不是嫁。就问一句话的事,你问不?”
小蝶气急:“问、问、问!这妹子真难缠,和城里大人物争食来了,你争得过吗?”
喜梅撇一下嘴:“你什么大人物,只算半个城里人,一半还算咱乡下人。我敢打赌,你俩不合适,真是阿姐师傅你要国字脸,我自然不敢争的。”
“你再胡咧咧,我就点了你哑门穴,叫你喳个没停。”
“二师伯兄头,你不管管你师妹,她净欺负人。”喜梅一把就爬上阁楼,一脚就把梯子蹬开:“师傅阿姐的,你教我们总有保留,也不教教我们几招,你攀爬腾跃功夫不是很厉害吗,不用梯子,你跳上阁楼试试?”麻杆子无目看姿娘子嬉闹了,自己四叉八仰躺在床上。小蝶把相片和图像细细收进纸袋里,两指尖一叼,伸脚勾来梯子,脚尖一踮中间一节梯杆,人就跃上阁楼,伸出两根指尖,吓得喜梅花枝乱颤,仰身连连摆手求饶:“阿姐,我再不敢了乱说了。”
小蝶把纸袋仔细放在枕头下,一连声呵斥:“我怎么闻着一股浓浓酸醋味,下去到盥洗间刷牙洗身子,牙口清洁人清爽了,就不会乱说话。洗好再来躺阿姐身边,阿姐还有事情要你去做。”
喜梅低眉顺眼下楼来,乖乖去洗刷。再上阁楼,小蝶揽住她肩头躺下,长叹口气说道:“妹子呀,不是我说你:这城里不是人人适合呆的,这里就像一个八卦阵势,能使人迷糊的。阿姐费心费力也觉得难以适应。你秉性单纯,辨别能力不够,没一下子就会晕头转向。我劝你:姿娘人不要把自己的命运系在男人的裤腰上,还是自己把控命运为好。你回去乡里,和乡里管事的老大说,银杆门传人涂蝶兰把乡里的田地和多余的宅子就给乡里土改去,按政策得给留下族亲祭祖和小住的厅房,阿姐就给你和小肖儿使用,平日里,阿姐就呆在老铺里。只在祭祖期间,阿姐和银杆门人回去呆一阵子,你回乡里,涂家田地就交乡里了,阿姐留下的宅地归你无偿使用,要是阿姐能挣来一点钱,先留给老地宅地修缮,我看了,你和小肖儿两人合心合力,在新时代奔走大道,或是能整出名堂来。”
喜梅一下揽住阿姐身子,哭咧咧说道:“我以为阿姐只顾自己找后生兄,不管我们徒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