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大家坐定,孙女问:“阿嫲,你是重回入戏了,三叔说了,老年人忌讳情绪波动,可小心点,”她给阿嫲抚摸胸口,轻轻问道:“是我讲,还是你讲?”“耍猴的段子还是你讲吧,老杆女情绪来了,怕就漏了细节。”“师公说了,万事归于大道,我说了,你从耳边拂过就好。想想自己在事件里得意,内心细细品味,出发大道,心跳不会加速。”
小蝶从烧鹅店里出来,急匆匆回老地去,给鲵人拘拌了一段时辰,须加紧步伐,奈何金乌比她脚步还快,昏沉沉的黄昏盖住乡镇政府门口招牌,大门紧闭。小蝶长长叹息一声,回到老宅来。
迎头撞上乞丐子,看见小蝶,一脸惊喜:“师傅阿姐,你没放只鸽子报知就来了,不然,我给做好吃的。”
小蝶没好气回道:“以后叫我杆女,给烧碗稀粥吧。”
“还是煮两个鸡蛋加点豆花,看看他们能搞点肉来吗。”他长长对着远处山边哟呵呵喊了两声,山头好像听懂了,跟着哟呵呵回应两声。小肖儿黑暗中都能看到笑脸,呵呵说道:“阿姐,我可学会农耕了,乡里干部下来巡视,说我种的庄稼比别人也不差。”
小蝶没心思听他夸耀自己,说自己懂农事,还不是贬阿姐不懂耕作,她塞住鼻腔问道:“你过去为了讨饭,嘴巴多多索要也就罢了,现在分了田地种上庄稼有饭吃,还多嘴多舌干什么?”
“阿姐,不,杆女,我又做哪里不对了?你不要在别处惹来不高兴,找我撒气来了。”
一句话顶住小蝶喉咙头,她吭哧吭哧说不出话来,唉,新时代没有尊卑了,大家都平等,他们是乡村劳动者,不再是我徒儿了,凭心讲,自己也没教他们什么的。
小蝶软了口气:“阿姐问你,你给他们鲵人哼哼什么了?”
“我给烧粥去,一会阿姐的,一会杆女的,怎么听都是情绪不对。过去乞丐子换做雇农成分是现代新农村农民,村里堂堂正正无产阶级,走路上昂首一步一蹬脚的。再不能给人撒气来的。”小肖儿灶口腾一下燃起火苗,火光把他脸庞照得黑峻红光的。
“放肆,一日为师,日日为尊,这乞丐兄除去劳作,最爱街上显摆,你说说,又去吹什么来,惹阿姐不高兴了?”喜梅提着一包薄壳和小块猪肉进来,一连声呵斥乞丐兄。
小肖儿霎时矮了气势,喃喃说道:“我不是给新城店家婆娘踩了一脚,回到宅里来,脚面肿得老高,跄着脚上药铺想卖膏药贴贴,一问价码,恰好口袋里少了些许小张,我忍住痛正想回来,从屋后转出一人来,正是方德才,人家叫他二老板的,他叫住我,把对折膏药撕开,细细给我贴伤口上了,一边问我哪里受伤了,伤口不像是田间地头的蜈蚣咬了。咱低贱过,可新社会人格增高了,不能骗人,就把新城里真味店那恶婆娘踩脚的事告诉他了。他说不收我药钱,还说有功夫上他们烧鹅店去,请我吃鹅脚翅。我说现在不当乞丐了,有钱再去。他说什么时候都请我吃,不收钱,不算我乞讨。”
小蝶心疼了叹口气说:“是阿姐不对,你拖条伤腿回老宅地来,这一路的怎么走?”
“那可难不住我,乞丐兄走四方吃免钱,许多人认识我,蹭个车子耍个赖,总有办法,现在有了自己的地,一下就摘去乞丐子帽子。”
“你那一膏药一嘴巴,让阿姐给他们狠狠耍了一把,真是大大的猴姆杆女了。”
“他们欺负阿姐了,让我召集老童子军一帮,找他们出气去。”
“算了,他们就非要挤进银杆门来,给我起个名号叫杆女。”小蝶还在在刚才困局里。
小肖儿蒙了:“这好像没什么不好吧,他们有许多店家,吃的医的用的都有,咱有了同门人,再不用跑腿了。”
“你个不会绕弯的乞丐兄,阿姐有自己的难处,高处吹喇叭,呛一肚子风,一边凉快去,一辈子记吃的,给吃寒碜了?还找人算账,阿姐挠不过人家,你算哪根葱。阿姐,你要揭开口罩人的面目那么忙,到乡里是什么有紧事吧?”
“我要净了身子,爽快去干活。这乡里城里都有操心事,我借着形势想去掉一头,就先赶过来。谁知给鲵人耽搁一下,赶到乡政府门口,他们关门了。”
“阿姐说的是交房产田契的事吧,当然别人家一说到农会要平分那些财产,情绪激动,要死要活的,看不开那样子。比喻我家比平均数多了些许,登记为富农,我爹想开,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夜间是有叹气,想想心疼,可日头还是爽快做了交割。我跟着说了,你的田宅你有说法,任凭农会处置,他们说这么大事,要真章见人办个手续。我想你要回来办才好。可几天过去,你没露面,想到城里告知你一声,鸽子没在这,跑路来不及了,今天是最后期限,关门就过了期限了。”喜梅给阿姐炒薄壳,炖肉汤,叫小肖儿一旁烧火整锅气。
小蝶愣怔了,问道:“期限是什么呀,过不过期限有什么区别?”
“阿姐精明人,也问这事。和炒菜煮饭吃一样道理,你在煮好那会吃完就没事,过顿了就是剩饭剩菜,再吃就不是那个味,期限前交割田地,声言一下,就叫开明士绅,有个鉴定,或是发个证书什么的。过了期限,那就强制收了分,或有抵抗不让,给个反动帽子兜着来斗争。”
今天是什么日子,黄历是不是记有“诸事不宜”,小蝶愣愣坐着,喜梅给递到手中的筷子也拿不稳,我是什么人,总没办成什么事,今日给大鲵耍了大猴,接着又是耽搁期限,该怪谁的,人气不顺,一碗粥水都会塞牙呛喉。喜梅盛了粥在面前晾,关切提醒:“出门了走这么长路,虽是冬日阳光晒不怕,可天气干燥,人容易上火。我另煮芦根肉汤,有营养也去火,咱吃完薄壳米,再喝汤,粥是新米熬的,可口着呢。”
薄壳米放进嘴里,忘了吐壳了,差点就划伤舌头,小蝶吃啥都不是味,喜梅看出了,接着宽心阿姐:“嗨,土改就那么回事,谁家田地,大家心里很清楚,划分张榜公示,也一目了然。农会当众就烧了过去时代发的旧田契,交不交田契只是个形式,村民心里明镜似的。咱吃饭吧。”
小蝶一下给提醒了,急忙从兜里掏出田契屋契来,看也不看,一股脑塞进炉膛里:“早知道,我就在新城里烧了它,也就没这些烦心事。”喜梅大惊失色,一头抢过来,不顾余烬烫手,从炉膛扒回烧去一半的契纸,来回倒手灭了火苗,一边说道:“我知道你心思,把田地当无主资产让农会收了,你不想想,别人会理解吗?态度也很重要,有的人会说,你的地早晚要分,赌气不回来,契纸留着日后复辟算账的,那就大问题了。”
小蝶跳脚喊道:“世间怎么多复杂事等着我,涂蝶兰四肢双全,就在社会找份工位劳动,好好养活自己就行,我不要繁杂事,爆了我头算了。”
喜梅这时却像是大阿姐般,揽住阿姐,细声安慰:“我叫眼前乞丐兄,堂堂正正的无产阶级给你作证,你是回来自己要交田契地契的,咱当不了开明士绅,可以当开明人士,当不了开明人士,也证明咱无存二心,是一心服从社会主义改造的。”
小蝶跳脚:“我不要这些烧脑的词说轰我头,他们爱怎么看就怎么说,我也不管了,我回新城去。”
喜梅皱起眉头问道:“阿姐,坐车子跑快了,拐弯处人就往外倾,你得紧紧抓住车上栏杆,才能稳住身子,还一付猴子弯腰起跳的样子肯定不行。你坐过车子比我多,记住车子屁股冒烟时赶紧用力抓住杆把。”
小肖儿悠悠说道:“涂蝶兰她不想做阿姐了,她是杆女。咱叫她杆姐。”
喜梅一脸蒙圈:“什么叫的杆女?”
“我也不知道,反正和宝杆有关。阿姐给鲵人耍猴了,他们给名号杆女。”
旁边杆姐鼓腮出气,呼哧呼哧的,正是一猴子模样,喜梅双手围住蝶兰,细细安慰道:“杆姐,天下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土改前,风声风雨的,我自己也担心,成分划高了,在乡里抬不起头来。可过后想想,俗人自扰,社会主义大路宽广着,你自己往里挤挤,总能挤个位置往前奔。乡里还挺注重传承的,他们说咱村里以前叫银杆村,鬼子抢掠了宝杆子,才换了名叫竹岭村,他们也希望宝杆子能找回来,洗清耻辱,恢复过去硬气村名,农会给留有杆厅,咱宝杆祭祀有位置,旁边有个小厢房,恰如你所愿。说明村里人挺重视你的,你就好好的,新城绷脸蹦跶,村里微笑对人。就牵手我俩,齐心奔社会主义大道。”
蝶兰气呼呼的:“什么就城里绷脸蹦跶,我在城里不能开心吗?”
喜梅悠悠然:“村民都说你在城里耍猴模样,猴子随人走江湖,不就绷着脸蹦跶跳跃吗,猴子要是龇牙咧嘴的笑,那挺瘆人的。”
蝶兰朝屋顶嚎叫:“爹娘都听着,你们生了我,为了银杆,被人叫成猴姿娘,走到城里给人耍猴,留在村里让人笑猴,银杆没着落,名声可大响,我还没出阁呢,留着这太响名声,怎么可风光嫁人?我怎么样才能当英雄母亲?银杆,你可什么时候回来,涂蝶兰的心气耗尽了,爹娘天上在看,我可怎么办呀?”
喜梅撇撇嘴瞥了她一下:“你还是我阿姐吗,猴性就是这副德性?没有石猴,哪来的花果山,没有修为,哪来的定海神针,哪来的齐天大圣,你把新城当天宫,把老地当花果山好了,天地间都是蝶兰叫唤,吆喝狠了,银杆不定就哪里冒出来。你不是把银杆比定海神针吗?说你像只猴子,那是好兆头,石猴离不开棒,蝶兰离不开杆,银杆就是金箍棒,就要回家门了,满乡里城里灌满了石猴叫声,银杆有灵性,嘎嘣一响,就要出来重见天日了。”
蝶兰眼前迷茫,嘤嘤抽紧鼻腔:“喜梅,你才是我小娘娘,你什么时候这么有修为,你就超度杆女吧。”
“那就听我说,乞丐兄,你现在找一笔一纸来,杆女,你就写下:我自愿把田契屋契交乡里,签下大名和日期。”
小肖儿出外跑一圈,回来喃喃说:“天黑了,许多家门都关了,从缝隙透有光线的人家敲门,那是人家绣花织网,问到的人都是文盲,不备纸笔的,好不容易才要来一张纸,还是厕纸。”
“厕纸也好,厚张结实。”喜梅从炉膛抽出一支半截火炭,炉灰里戳灭火苗,在桶里蘸水去烫,对杆女说:“杆姐,权当笔使,有个态度就行。”
蝶兰摇摇头,把食指伸进口中,咬破指皮说:“当年我以血誓开始蹦跶,如今换了时代,借助新时代的福气,我还用血书抒发自己的真诚,但愿老天这时有神仙当值,看到蝶兰一片诚意,护佑银杆出现人间。”她重重写下诚意,加了一句:与社会主义同蹦跶。
喜梅推了她一把,呲她:“人家都说一道前进什么的,你写的什么呀?”
蝶兰一拍脑袋:“哎呀,都是你们给说懵了我,瞧我这心性。再写一张吧。”
乞丐兄赶紧抢了过来:“没有了,就这一张了,在哪还能讨纸张来。我在田边地头拉屎,擦屁股用的还是树叶呢。人家给了一纸片,我还欠人家一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