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行,天天我都得跟乡长说明一日的来回做啥,看见了什么,虾蛄仔挤眉溜眼的样子,你不会跟我抢乌石探子的差事吧?”
“我今天就是得借你的差事一用,那么重要的侦事,不是一抢就能认的。自卫队就认你,我能抢来吗?我从那里一回来,就把你当乡长,原原本本告诉你,你再到乡长兄头说道就是。告诉你,你和伯野比划两下子,乡里都传开了,我今天到城里看看,兜回炮楼,我也是想找这帮畜生比划两下。”我拽紧了挑子,真是半路打劫了。
“姿娘子滴,掰开狼口数尖牙,干嘛要争着玩命的活计?什么好玩的游戏,你找我孩子元值去。你的事我放心上就是。”一不小心,两人的语调高了许多。
“好姐姐,再这么拽拉,不小心挑子就洒了。离城里很近了,人渐渐稠了。你还想以后挑这担子,就别再嚷嚷了,那不等于告诉别人,你是干嘛的。今天我是秤砣般铁了心了,就是要挑这担子狗狼窝里走一遭,今日你的事就是我现在在走路。宝秤铁定我坚定。”
“妹子,不要说我出口不吉利,你家人是乡里帮着收敛的,你这样去狼窝,死了都没法帮你收尸的,炮楼周围留着一棵树没锯了,就是鬼子留着挂中国抗日人的尸体,震吓乡里人的。知道,鬼子对你是灭族的仇,你赶上机会杀了一两个,抵不上自己金贵的命,可想明白了?”阿姐的调子低了许多,一腔的愁劝。
“阿姐,我不是去送死的,银杆不寻回,我不会死的。”我看着阿姐松了手,加快步子,吆喝道:“潮汕小吃,酸梅汁调料粿汁了,人见人爱,鬼尝鬼叫了。”
“唉,阿姐就在炮楼前拐弯番薯地里等你,别太逞强,差不多就收,你说的银杆不回家不能死。你爹是一根筋,你得灵活点”星星点点的嘱咐落在后头,我进城跑炮楼,开弓没有回头箭,我是得寻回家的箭,银杆是箭,我也是箭。
我吆喝着进城,按着神仙姐姐的吩咐,吃了辣子扮火烈草,好像没有把我嗓子粗了多少,有点暗哑,我自己也知道,稍微压了点姿娘人的银脆,相似感冒招呼生意,惹人怜的模样。一些个馋嘴的东洋木屐,生硬在泥地上达拉响,招呼我停住,看着她们迈着碎步,挥舞几张颜色小票,我实在没有心情应付,装做不知道,加快步子朝鬼子兵驻地赶去,可就不知阿姐的潮汕小吃的魔力,引诱几串木屐擦地声跟着到我摊位前停足,“哇哇”一串责怪,我想着,你们东洋婆姨跟银杆有么个关系,我不想伺候。
她们不依不饶的围住我摊位,吱吱喳喳的,我突然抬起头,想用左腮边右颌骨的斑痕吓唬她们,可这帮东洋大妞惊呼一阵,低下头,一人伸手扇了点气味往鼻子前,抽动鼻翼,就像几只雀鸟叽喳不停,几下对喳了一阵,她们不同而约伸出手,把票子伸到我眼皮下,非买我的粿汁不可。瞪了一眼驻地门口站岗的鬼子兵,他正朝我这边瞄过来,我使劲憋住气,顺着往下看了看东洋军票,好像她们伸出的手不是票子,而是一道牵绳,套着大门里的群狼。“银杆、银杆”,我使劲叮嘱自己,压下心头的愤恨,慢吞吞的掏出碗筷,给狼妞三各自添了一碗,绛紫色的杨梅卤汁又是撩起心火,像是看见我爹死难时的血斑。我狠命摇着脑袋,要把可怕的记忆暂时荡走,心气冲上脑袋,憋紫了双颊,那斑痕上色了可是更骇人些?那些个东洋大妞这会才大惊小怪,一个狼妞歪着脑袋问我:“你是八爪的什么人,怎么挑了她的担子,她今天怎么的没来?”
我光是听说了海柳姐姐在炮楼和伯野比试飞镖,没想到她在城里还有一帮东洋大妞吃客,这八爪竟是买卖的徽号。忍了吧,不定这些狼妞有通向银杆的幽径,我把脑门的火气压到嘴边,歪裂嘴巴做了个自认为可怖笑容,回应道:“八爪是我表姐,今天她孩子害热病,我替她做买卖。吃完走开,别挡住我的生意。”
“你表姐没有教你怎么样拉买客吧?每日里,我们总是她的第一帮吃客,她挑到这里,已是很累了,我们舀少一些,她担子就轻一点,有时,我们还拿了大碗和菜盆,给装多点回去,她就可以早点回家。今天,我们给多了票子,你才浅浅的一碗,给这么点梅汁,什么道理?”听着东洋大妞的洋调调,反倒起了久违的感觉,好像是回到我爹带我上新城里的万商大会,到处是南腔北调,洋腔土话,为了银杆,我就暂且把你这饶舌的狼妞当商友吧。
“是的,我不会做生意,我也不认识你们的什么花绿的票子,要是你们给的嘎帮脆响的铜钱,我就会按着多少给份子,可你们的花绿纸片,谁认识呀,拿回去给小孩叠飞机玩呢?”我收回笑容,这次整容失败,没有吓住最该吓唬的东洋妞。
“真是山里边的乡巴妹子,没有见过世面,如今是我们东洋人世界,军票到处通行。你表姐没有告诉你怎样和东洋人做买卖,你到这里做什么?”她自个倒不客气,狼爪儿就伸到勺子上,舀起梅汁倒进手中的碗里,吸溜吞进肚里,啧吧着嘴巴,回味伸出舌头舔了嘴唇,很是受用的样子。另一个狼妞哇哈一声,也是伸出爪子,想着有样学样。我把脸上的气憋回到手腕,捏住狼爪,坚决摁住:“做买卖,讲究双方自愿,要添自然是我来舀,不给也是本分。”
那个年纪稍大些的狼妞也是中国通,更是本地通的,中国话溜溜的,还夹带点像模像样本地土话口音:“人家乡里姿娘子初次来城里做买卖,咱就不要吓着她了,让她留点儿零头带回去表姐看,咱没欺负她妹妹,下次还和咱亲善,本地的料理确实另有味道,哟西加好食。多给了的告诉你表姐,明天才找她算账。”
刚才想着捞点便宜的小狼妞使劲甩着手腕,嘟嘴骂道:“就点料理汤汁,把我的手捏得老疼了。野蛮乡里姿娘子,别盯住皇军门口看,好多皇军过海去调教你们支那野蛮人,今天没人帮衬你生意了,从哪里来挑回哪里去,累死你!不是你的瘢痕忌讳传染,皇军把你姿娘人干活了,看你下次还使这么大的劲。”要的就是这般效果,瘢痕还是有用的。这三个狼妞的,都把这里当东洋乐土了,溜索本地化了,真是不客气。没想到捏出一句话,倒是我今天交差的好材料。
狼姐抓住狼妞的手捋了捋,嘴巴却说:“看看人家支那姿娘子,没吃啥的,劲头却很大,这里有学问呢。好了,也得有点礼貌不是,平日里怎么的教你,人家的东西,你要,是得请求,自己不能动手。”她倒是朝我点点头,说道:“你表姐如是明天来不了,还是你挑担做买卖,你告诉我,不要军票,可换点什么东西,米还是鱼干、一点布料,或是其他?只是,来了很累,挑回去重了更累。确实我俩妹妹也是太喜欢杨梅料理了,炮火轰轰的,尝点味美不容易。”
我瞬间忘了和狼辈往来,好像碰见一位多年不见的熟人。主动舀了满满一碗粿汁,加了特别多的梅汁,递给她,说道:“狼姐,你倒是没有忘了起码的礼貌,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怕我脸上的疤痕会传染呢?我不知军票的价值,反正在我们那边是用不着的,就冲你刚才这番话,花钱难买乐意,我就给你加料理,你尽管米西,吃完再添。”
狼姐接过碗,转手给了狼妹,频频点头说道:“是不是也知道我的艺名粤东李香兰,连你们偏僻的山野都知道,哎,要是不打仗,到你们那里演出,也是中日亲善,宣扬大东亚文化。我是来这边劳军的,我叫山田兰子。要说你身体能挑几十里山路,就是健康,没病的样子,我们知道就不怕。”她伸出手,突然缩了回去,像是怕被我捏疼,倒是朝我鞠躬,嘴里还说道:“多多关照,我们都特别喜欢你们姐妹的料理。”
这帮狼妞往自己身上贴兰的标记,反正,我可不管你们是狼还是兰,可有什么狼牙能露出银杆,就顺着狼毛捋捋吧。小狼妞眉开眼笑的,再不骂我给皇军干活了,一个劲舔嘴唇,高兴得哟西不停,转身也对我鞠躬,好像投契姐妹般说道:“我也是唱艺里伴声,皇军的饭菜不好,只有你们姐妹的料理开胃。我是平谷美子。”旁边站着的也是给我鞠一躬:“对不起,自己动手要米西了,还请多多关照,我是美津芳惠,跳舞的干活。”眼神还直愣愣看着料理呢。这假模假式的礼节,还不是冲着乌酥杨梅和阿姐的手艺。不过,话到这里还不是太明白,是不是狼妞嘴巴能再掏点什么,我也是勉力挤点笑出来,管你们受用不受用。
“既是表姐的熟客,和我一回生二回熟的。我叫蝶兰,山里人不常出城。不像你们东洋狼,可以渡海,跑这么远。你们说的炮火轰轰,什么生计都很难,山里还闹狼灾,爹娘在种地时给群狼咬了,饥荒年代,大白日的,狼也饿呀,尸骨都啃光了。就剩我孤儿的,靠阿姐接济点过日子。我们都是狼口剩出来的人,这帮山犬,忒歹毒了,碰上人,就先扑倒了,再啃人脸。唉,剩我们姐妹破脸过日子,日子难捱呀。”我瞟了一眼,三狼妞垂头默默听我诉说,小狼妞的腿瑟瑟发抖。
狼姐大呼小叫:“难得咱们都叫兰的,这就是缘分,老天爷给的缘分。难得!难得!不要战争多好呀,勇士就可以去驱山犬,真希望战争快点结束,我也可以到处唱歌。告诉你,我在东洋爬山涉水到山里演出,半路碰到你说的山犬,我柔柔唱了曲母亲的歌,那畜生眼睛凶光一下就暗淡了,我还没唱完,转身就跑了,畜生也是通人性的。”
唱歌驱狼,这东洋理论要我们淳朴的乡里人来接受?真是鬼叫狼嚎,我不能和狼妞胡扯,好不容易来趟城里,你们要料理,我是要理料,银杆的料。
“唉,现在闹狼灾,许多山地丢荒了,就是你们喜爱米西的杨梅果子树下,也看见狼的脚印。可生计丢不得,农民就是靠地生活,日子难捱下去。既是遇到我表姐的熟客,就是遇到贵人了,你们可帮我找点活计,捱过饥荒的日子,如今,市面萧条,也就东洋人的生意还对付。”我祈福上苍,管你是狼还是兰,能理料就是善狼香兰。
狼姐倒是认真,围着我转了一圈,说道:“哎呀,你的身材不错吗,对男人有吸引力。就是脸上长疤痕,瞧你眼睛一闪,斑块还胀红。不管是狼咬的,还是病根落下的,不能慰安皇军,他们会怕是传染病。上次,皇军大官要我们找本地能唱曲的,一起为日中亲善宣传,不知兰妹妹可唱曲本地小调我们听听,我们劳军或是在哪里大众演出,东洋曲调舞蹈和着粤东水调山歌正好是结合了大东亚亲善。告诉你,那天你表姐无意中,哼唱本地什么《天乌乌》,很好听吗;我碰巧听到,极力邀请她参加演出,她不肯,说是家中有个孩子要她照看,每天回去天乌乌要做饭。不过,要是她给皇军看上嗓音了,要她经常演出,我们就吃不到料理了,演出、料理不能兼得的,而且她的伤疤深,扮相不好。你要是同意,我能为你涂抹饰彩,暂时看不出斑块,还可以教你唱东洋曲调,这样,皇军会增加赏钱,你的日子会好过许多。”这大狼妞一龇牙,熏得我差点就晕了,给杀我全家的仇人唱曲慰问,搞不好还慰安呢。我大喘口气,轻轻说服自己:古语有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不入狼窝,焉得数狼牙拔银杆。
我把湧上来的苦水咽回肚子里,点点头说道:“让我回家和表姐商量,不过,今天不行,我脸上的疤痕一红一痒就是心头有火,逼得嗓子沙哑,唱不出狼姐妹爱听的嗓音。我要是多呼吸里面山里的凉爽,整人就清灵了,那嗓音不定能打动皇军。”我惨然笑道:“既是东洋姐妹看上了,还有兰的缘分,今天这料理你们爱怎么吃就怎么吃,大东亚就不要说了。先交个朋友,良善的人本是天下一家的。”
那俩狼小妞欢呼雀跃,就要自己掏碗舀料理了,狼大妞嗨嗨想喝住小狼妞,可她们不管,还从身上又是掏了红绿票子压在碗底,自己还哎呦的唱起东洋小曲,边吃边敲碗起舞,也不怕噎了喉咙,秃噜着嘴唇,模模糊糊的喉咙呼呼的,是狼吞还是狼哼的,唱着唱着,平谷美子还簌簌掉下泪珠。
大狼妞又是朝我鞠躬:“让山里妹子笑话了,今天是小美子的生日,我们姐妹原本商议,吃了八爪姐的料理当给她过生日。不成想是你来了。俩妹妹中学没读完,就想为圣战出力,她们家长拧不过,托付我照看点,这异国异乡的,生日别有风味,也是触动心里。她们都是家中娇娇女,真让人见笑了。战争哪,唉!”我望着东洋小妞的背影,对狼妞的愤恨一点点在下沉,要是说对欺凌乡民的异种异族的仇,就在我看见爹娘、阿嫲横死荒地时,这两个狼妞不费什么功夫就可扭断她们的脖子。就此时,我实在提不起神气,大家年纪差不多,此刻装模作样还一块的说笑,什么气什么味说不出,全身的气上下翻腾,聚不到一块。剩下了木屐哒哒声还敲打着我耳朵,又是钻进心底底。
看着东洋狼妞远去,旁边的阿婶悄悄凑过来,仔细地看了挑子,才小小声说道:“阿妹,看你既是八爪的亲人,长辈劝你几句,东洋臭姿娘的话可听不得,说什么唱歌给东洋兵听,那你还在不在这里做事了。要是找会唱曲的,城里的姿娘,就是老姿娘,也有许多会哼的,我都能哼上几句,看着谁愿意当出卖祖宗的勾当?东洋婆娘就是找几个摆样子做宣传,谁愿意都可以去唱,那是帮他们嚎叫欺骗。如是,照见本地人、乡里人,身上马上印满唾沫。不定晚上什么时候,就给人做掉了,死了都不知是怎么死的。宁可饿死咱也不能当汉奸子。你千万不要上当。你看烂狗头侦缉蓝队长,他爹推一头猪城里嚎叫着,悬赏有人能除去他儿子,让他全家在乡里挺身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