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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双辫船娘

晨曦下,老蝶今天落座就说:“我原是不该这么急就送走鸽子的。”我们一脸诧异,瞧着老蝶开声:

他们是不知道呀,我原是心中盘算:好歹能管住仓库,或是多少能挤点稻谷出来,哪怕是发了芽的,瘪谷的,熬成稀粥给逃荒过路的孩童一碗垫肚的,不致路上走不动,那也算功德无量。可和这精通盘算的钱筹打交道,还得二师兄有办法。我深深懊恼,小时候没把心事放在生意经上里,反倒是一门心事蹦蹦跳跳,打理大宗货物,现在心里就没底了。就快了那么一会,要不画一张纸条,里面是大大一颗心,心中再描一个人头,就知道我在这边想他了,或是再画心底下一团火,那是危急的表示,再系鸽子脚上,让它捎回新城那里,二师兄就会马上过来,给我出出主意,怎么能抠点粮食出来,让我们锅里有点粥色,也让过路的孩童留口活气,自然当着黄皮的面是不能说出来的,哪朝哪代,军粮都是看得很重,稍稍动了就是杀头的罪。算了,粮食还没进仓了,等等再说。

送走白鸽前后一会的事,我脸上写满懊恼,他们感觉到了,可一个个不问我。既是二师兄不知道来不了,我们就几个凑点心计,总想从仓库里掏弄点粮食出来,喂到自己和逃荒孥子人肚里。

办法是土了点,可还是有成效的,我们一行人算是八人计,每天四十斤稻谷,可磨出近三十斤米,从地里刨出一点番薯根掺入也能熬出几大锅番薯粥水,看见有逃荒人过来,就给舀上一碗,让他们暖暖肚子,平复一下饿急了的孥子的哭声,心怀希冀走到下一站。有时,小肖儿他们会从哪里淘来一些谷芽或是霉谷,我们就悄悄换了饱满谷子给碾了,放进锅里那粥水就成色好一些。我特别敬重原童子军几人,虽是说每人每天有五斤稻谷报酬,小肖儿是一人吃了,全家不饿;可他们几人都有家人,没人说拿回家里一点,饥荒年,毕竟是家里人也是饿着,都喂给逃荒饥民了。有时喜梅主动跑去乡公所“喳喳”的,说是军粮受潮发霉什么了,报个损耗。田里打了田鼠,先给割了尾巴准备报给钱筹他,那是仓库进了老鼠,祸害了军粮,也能扯点谷子出来。田鼠的肉可香了,锅里煮的,人人有份。

此时,老蝶心情有点起伏,口干舌燥,自己伸手拿瓶水喝。“我给说说那时小肖儿一件爽快事,虽说童子军解散几年了,可一直到现在,见了面我还叫他军长的。”扬琴陈插话:

一次,东生和黄皮过来巡视仓库,一行人进到里面看了看,出来时他们恶狠狠盯住我们,阿姐还在垄地除草,不在跟前,我们按照阿姐的嘱咐:要是狗不咬人光是吠几声就别回嘴。可那时他们出来就恶狠狠的瞪住我们,虽然没有开口骂人,那种目光使空气里像是要燃爆了,一双双眼睛快瞪出眼眶,手中的枪栓拉得哗哗响,我们几人倚在门边,把脸转了过去,心想:我们又不是被吓大的,抗战那会,童子军摸枪比你们不少,肯定比瘦猴还早。余光瞄去,瘦猴左右把枪杆来回摆动,只等着比他大条的狗一声喝令就要朝我们扑了过来。我们知道:有些麻袋虽然贴紧封条,可底下袋口处瘪了不少,明显是给扒弄一些谷子了。一会功夫,东生使劲咳嗽几声,急巴巴说道:“仓库的耗子太狡猾了,没有咬破袋子,直接钻进袋口就啃咬谷子。后生兄子,你们倒是勤快一点,晚上多起来赶走它呀。”

我们松了口气,军长懒洋洋回声:“地里耗子全跑到仓库来了,这边赶那头撕咬,老鼠比人多了多。再说了,荒了熟地乡里也不让,我们白天还耕作呢,累得眼睛睁不开。不像黄毛,太阳底下,可大树根前扒脚睡。”瘦猴那个气呀,举高枪托就要发作,可看了看烟熏脸一本正经的,悻悻的把枪背回肩膀。

东生怪声怪气问道:“要不咱养只猫吧?”

军长拉长声调回道:“这年头,要是有几根鱼骨,我们都恨不能自己嚼进嘴里咽进肚里可长个。哪里能打下一只耗子,我们像是过节般高兴,有肉吃了。谁舍得喂猫去,要不,你们天天送猫粮过来,或是给猫定个编制,也有谷子换猫粮去,还有喂猫的功夫算到人工上,你们看看?”

烟熏脸背后摇摇手,哼哼:“仓库耗子赛豹子,猫和看门的都不省事。兄弟们,对付着耗日子吧,回去谁给口米酒麻了脑筋才好。”一行人左右晃动,出门了。瘦猴一脸的不带劲,枪杆在肩头摆动更厉害了。

军长悄悄贴近东生耳朵说道:“账面上耍点功夫就都有了,你家里要不要也照顾点?”东生脸色变了,面前这位军长浑小子,那是什么道都能趟的,别是惹了这个小魔王,突然家中哪儿就不对劲了,不敢答声,加紧步伐走快点。

想想不对劲,悄悄在他们身后跟了上去。拉开点距离,都跟在身后。是的,喜梅在大路旁给路过的饥民分发粥水呢。黄皮一行人来时走小路,回去却是走了大路。

喜梅机灵,有个动静就提粥桶躲进树林间,可那些饥民却是不知底里,还在声声感激中喂着孩子。瘦猴赶着突现,颠儿颠儿跑上前了,抢筒拨拉一个姿娘人手里的碗,使劲敲敲,嘴里还喊道:“这是军粮熬出来的粥吧?喝了也是有罪的,那是前方士兵打仗要吃的,你们百姓不能沾用的。你说说,是谁给了你粥的?”

衣衫褴褛的姿娘人不解,喃喃辩道:“我们就是过路乞讨,老总,你就让孥子喝完这一口吧。”

很远的,我们还听到瘦猴气势汹汹问道:“这半道上没锅没灶的,你总不能熬出粥水吧,我是问你,谁给了你这碗粥的?”我们那个气呀:古代饥荒,县衙还开设粥棚济灾民,当今的黄皮却是窥视饥民碗中几粒米粥,还有天理可讲吗?哎,黄皮邀功护军粮,我们呢,虎口夺食饲饥童,军长从口袋掏出弹弓,捡起一颗石子,瞄了个真切,嗖的飞了过去,本想就擦他脸颊吓他一下。可他左右得意晃动,老天也不让他了,脑袋一凑就给打到耳朵了。“嗷”的一声喊叫,急忙把手掌护住搓搓,前后左右看看,没逮着目标,比个饥童孥子还可怜,上前两步,追上烟熏脸,搓着耳朵可怜兮兮的说道:“这边乡民太可恶了,不拿政府兵当回事,还敢批石子打我,无法无天了。老大,你得做主。”

烟熏脸只管走路,嘴里说他:“都说这里是龙兵豹寨。神窝鬼巢,凡事自己小心点。给哪的神仙指泥鬼头点了一下,路旁有青草消炎,自己拔点敷,去去热气就好。”瘦猴没劲,四下看看。一片静寂,树上鸟儿喳喳嘲笑,谁也不正眼瞧他,泄气了。以后,那厮的不再张狂,再以后没看见了。从钱筹和他们对话里,好像是上了战场,该他吃枪子的。军长出手不凡,还是弯弓神弹,说来胆量也是阿姐给的。训练徒弟,不但教功夫,还教气势。

老蝶接上:“也不要说我什么了,那个年代就是生死边缘挣扎,谁把一口气留得长点,气势足点,活命机会的就会多点。”老人家慢悠悠接着:

我呀,浑浑噩噩过了多少日子也是记不清了,反正没事时,巴巴望着天空,幻想着小精灵从天空朝我俯冲而下,嘴巴叼着纸片,我喜出望外在尖尖黄喙下伸出巴掌,小精灵善解人意,低头把纸片放我手心里,我展开只是一瞄,急巴巴的几步跨越,就来到纸片标明的地方,一把拽住大师兄,他朗朗声对我是:“师妹,我知道银杆的下落,咱手拉手一道去拿回来。”望眼欲穿呀,白云朵朵,就没那只寄托我一肚子心事的小精灵挣出云层,我一脸失落,眼皮耷拉,只有海风刮着脸颊。

人多嘴杂,一碗稀稀的粥水在饥民手中传递,那是跋涉气力的支撑,活命的本钱,有时也有闹成喧哗,钱筹和黄皮好像知道了什么,哪只眼睁开,哪只眼闭上,我们就不知道了。那年头,黄皮和百姓,大家都是对付着捱日子,我们拿捏那个度最是重要:黄皮知道有谁扒拉了谷子,瞪过眼睛后装做没看见就好;难捱日子里,我们呢,习惯了和豺狗斜视,或是拂拂衣角望向天边,喜梅喳喳的一本正经向他们报告每天的损耗和我们换算人工的稻谷。每日的,在他们枪口下扒拉,实在话也是活得很不自在,哪天为了几粒谷子,大枪就抡了过来。就如几只豺狗爪子下有一堆稻谷,几只小鸡偏伸长脖子去扒啄,不小心就给撕扒在爪子下。我敬佩小伙伴们,他们和我一般的扮演挣扎在狗爪边上的弱小,没有一人退缩。

要是哪天大师兄带领抗征队来了,把粮食都运走,就最好,我们就省心了。都听说了,潮汕抗征队在许多地头抢回黄皮掠夺的粮食,开仓济饥民。可这里,我家宅子离古城的黄皮和衙门都太近,狗群频频出没,硬抢肯定不行,我不免有点泄气,盼着大师兄以这样的威武和我见面不切实际。

小捧小拢扒拉稻谷,心头可有安慰:我们本是小人物,就为乡民做点小事。可这样每天活得不开心,是不该蝶兰过的日子,我还是盼望那种无拘无束的生活,可这年头有吗?还在幻听里:大师兄已然过来,像是戏台那个挥舞赶马鞭的小生气昂昂的唱亮全场,我一跃身就牵住他手,他兜我双臂围,两人共同握紧赶马鞭,“嘿嘿”唱给戏台下宣告,从此世间再无烦恼事。

有一次,像是憋不住了,烟熏脸凶神恶煞的,我已是咽口气在丹田里,头朝天上望去,眼角余光却是紧瞄着那根短枪。须臾,他脸色青灰变紫,吼叫一声,短枪握在手中,枪口擦擦发际,踌躇几步,还是转身走了,东生回身用手指点点我们,却没说什么。在他们身后,我们嗤嗤偷着乐,看见喜梅她,泪珠却从眼角飚出两颗,赶紧拍拍胸口。

看着黄皮压阵,牛车马车堆满麻袋,吆喝着搬运稻谷进仓,我们知道,又是从饥民嘴里抠下的救命粮,心头恨得痒痒的,可又是巴不得仓库能堆满点,方便我们能抠多点救急的粮食,水池满点,舀了一挑水就不觉浅了多少,我心情就这样矛盾着。每天看着热气腾腾的一锅番薯粥水,眼前又是耸起几座浮屠;冥冥中,爹娘和天上的神佛灌了我许多力道。

我记得年初刚回老宅子的路上,山风赛刀片般刮着脸颊的,天寒地冻,手握锄把都有点发僵。金乌硬扎,玉兔柔和,轮流拨弄我的心事,浑浑噩噩的,一转眼就是顶着烈烈酷暑。远远儿望去,大路上,一群群逃荒饥民转回乡里,他们羸弱身躯强挣着搀扶起,相互传口,却是喜鹊报春般的喜讯:红色大军就要卷到南边来了,俞黄皮胡琏兵会是扛不住了,穷人就快有期盼了,减租减息,而后分田分地,世间再无压迫和烦忧了。

我没和小肖儿喜梅分享什么振奋,只是一人倚在门边,呆呆望着天空。喜梅小鬼精灵的,撞破我的心事,突然在我身旁喊道:“天上掉下个骑马的后生兄来,把咱阿姐驮走。阿姐师傅,想师兄了吧,哪位师兄钻进你心里了?”我一脚踢起块石子捏住,兰花指弹了去,土尘落在她刘海前,吓得她转身就跑,只留下一串滴铃铃的笑声。一转身,却是撞进我怀中,手指向天上喊道:“阿姐天天盼望的白鸽信使来了,看看!”

我再忍不住矜持了,赶紧问道:“在哪呢?”

姿娘子清脆一声笑:“看你心急骗你的。”转身要逃。

我恼了,轻身跃起,来个舒展手臂就扯住她的辫子,吓得她捂紧自己耳朵嚷道:“阿姐朝天上看,一门心思落在别人身上,偏是蒙住自己双眼。”真的,白点子顶着一团金黄,从云层里疾飞而下,像是一匹小小飞马,就骑在屋脊上,嘴里“咕咕”叫唤。

我瞬间大喜,赶紧给白鸽招招手。可人家不待见我,拍着翅膀冲我点头咕咕的,就是不下来。这回我可盯住了,鸽子腿脚绑着一张纸片,我压住心头的砰砰跳,老是朝鸽子招手。那小家伙鼓动双翼好像和我对峙,四下转头,咕咕里传达了:我就不和你亲了。我心中那个气呀:你还是我小心翼翼,怕你晒怕你渴,给捧回老宅来,如今你威胁我,好像我一展身子,你肯定比我飞得快。喜梅比我机灵,扯来红布条轻盈飞动,手心捧着一把谷子,学着它咕咕的,那小飞马一展翅就飞到喜梅手臂上,喜梅慢慢弯低腰肢,把谷子放地上任由它啄,这才双手轻轻拢住它,卸下它腿脚的纸片,笑吟吟递给我。

我迫不及待打开,二师兄的手笔:一张烟卷包装纸反过来画着,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大大一颗心,心中再描一个人头,心底下有一团火,和我想托鸽子捎回老铺的念像一般模样。可我老是琢磨:二师兄明白我常年爱扮成熟,在后脑梳个发髻,或是随意把头发冲天扎起,而这张纸片里大大的心内却是画了双扎辫子的姿娘子,十万火急烤的是谁,不会快把我形象忘记了吧,这个麻杆子?

喜梅眼角瞄了一下,嘻嘻笑道:“谁画的呀,会不会画的是我?还叫白鸽老远送了过来,要是哪个后生兄把我藏他心里,我每天也会这样被火烤着。”

我冲她做了个鬼脸:“你们都长大了吧,妹子人思春了呀,怪不得身后跟着一帮后生兄子。”鬼妹子,一句话把所有图像都诠释透彻,敢情以为图里的双辫子还是她自己呢,可这句话敲打我的心思,我心里一咯噔:我爹当时叫二师兄常年在新城看铺面,偶尔跟他回老宅一趟,连喜梅的面都没碰上,喜梅只是从我自言自语叨叨中知道我心里有三位师兄的,我那时也在琢磨着怎样拔杆子,遇见鱼妹和春素,自己不也心头磕亮一下。二师兄可能连喜梅是谁都不知道,怎么会画上她呢,不会是哪个双辫子钻进了两位师兄的心里了?越是琢磨越不对劲,瞅瞅太阳,正在头中央,心里一阵发紧:我得赶紧回新城老铺吧,漏夜也要赶过去,心内画的是是哪个姑娘子,忘记你师妹了吗,什么意思?

我随意在老宅里抄了几件衣裳,嘱咐喜梅转告地头小肖儿他们,阿姐回新城了,白鸽好生喂养几日再放它回来。喜梅眨巴眼睛,一串声问道:“阿姐,这画的什么呀?真有这么急吗,要不我和你结伴一道去新城?”

我摇摇头:“没回家报信就别急坏你爹娘,你还要告诉小肖儿他们,好歹关照仓库,乡民和过路饥民稀罕那碗粥水,你帮阿姐把心愿圆满了。我有预感,咱不久还见面的。”我没回头,火急火燎扯开步伐就走了。

一路上,大批乡民是往乡里赶路的,我却是往外边走,许多饥民认识我,冲我作揖点头一脸的问讯,我心中一阵温暖,可实在想不起哪日里见过的。有个老姿娘伸双臂拦住我说道:“好妹子,看你样子是想到古城新市里,我们刚刚从那两地过来,城里乱哄哄的,许多散兵游勇,都是给北边红色大军揍散的,他们无法无天,衙门也管不了他们,我知道,你是那个能闹腾鬼子炮楼的妹子,可兵痞不成队列,不比东洋鬼子好糊弄,单拳难敌群狼的,你孤身一人,又是个抢目的姿娘人,这样去是很危险的,先在这边找个地头躲躲,风头过去了再去不迟。”我瞟了她一眼:人家还记住那个舔东洋兵枪口的妹子,心中一阵温暖,可摇摇头,什么威胁都没有双辫子姿娘子模样让我觉得危险,大大的一颗心画的是大师兄还是麻杆自己,下面还烤着一团火表示火急火燎的,我急于弄明白。

我脚步匆匆的,就差运气展开轻功。上午一碗番薯粥水早就消耗完了,又是等不及中午那碗番薯汤了,没那点粥气就展不开轻盈脚步,望着摇晃的天空,尽量从日头里冲点热气灌到脚腿。烈烈日头下,我蒙然间好像腿长了许多。时不时的眼花缭乱,身子直晃,天边神仙和爹娘都出来看我了;金黄色广幕,一会的银杆矗立天边,一会硕大的双辩姿娘子嗤嗤笑我。我微微闭上眼睛,只管步伐加快。不远处听到一阵喧嚣,张眼一瞧,已在古城外,听到老姿娘的嘱咐,我还是绕了山间,避开古城,别是什么鬼缠脚绊住,耽误了我的步伐。半道上,我有点气喘不上来,不断责问自己:就为了什么都不明白的双辫子画像,我赌上性命,无气力的赶路,一个趔趄,可就跌成饿殍。我沉下心来,保住胸中一口气,撑住双腿的力道。

肚子空空,浑身燥热,微微闭上眼睛,幻影中,爹娘出来为我打气,远处还好像有银杆划动“哗哗”的招手,我喘口气,怎么啦,双辫子扯到了宝秤那?自己也说不明白,跌跌撞撞的,却还晃动身子,急促而麻木催动步伐。盲目中也不知金乌轮转了半圈已是挨着西山,一阵凉风袭来,放慢脚步,吸了一口凉爽,稍稍呼了口气,已是到了海边,心骤然回到胸膛。

我在滩涂边踯躅,看看哪的船帆升起,或是有那的船头对准海对面。肚子紧往里缩,挤压着我的神气,我连张开眼皮都觉得费劲。远远儿的看见一块风帆升起,我张嘴,给海风灌了一肚子凉气,霎时清醒了,急忙朝风帆招手,无神气的吆喝:“等等我,我也到海那边去。”好像是苦海里见了菩萨的渡舟,激动不已。

船上有个姿娘子,就好像画象中的双辫子,她站了起来,给我招招手。我已是顾不得什么双辫子还是菩萨显灵了,脱下鞋就趟水过去。滩涂泥一次次的绊住我的脚丫,我差点就瘫在水里了,饥饿和疲倦耗尽最后的一点气力,我刚刚趴倒在船舷,还是那个双辫子拉我上船的。我斜靠在桅杆下,细细喘息,眼神不断瞄向渔网上的几条小鱼,心中不断埋怨自己:“不就纸片画了个双辫子,犯得着这样赌命吗,我从小就没这样饿过,几年前,我一人在老宅子废墟里过日子,肚里饿了,还可飞块石子打鸟或是山间野兔山鼠的,烤烤嚼嚼就可缓解饥火。今天白鸽来了,突发心绪泼命跋涉还不是见到一个双辫子。”好像船上的双辫子读懂我的意思,解下网在格子里的小鱼,从我身边走去,我拼尽全力拦住她,要她递进我嘴巴嚼嚼。

双辫子摇摇头:“不行,那样会拉肚子的,我给熬碗鱼汤来。”自言自语的:“要不是这年头谷粒比金粒还贵重,我实在找不来,只能给熬碗汤来。”我无神眼睛看着她,再无气力和她辩驳。很快的,一碗鱼汤香喷喷的端到我跟前,她嘴里还喃喃说道:“阿姐,我从北山脚过路来,饥渴中正好喝了你半道舀的番薯粥,使我撑到海边,那时也像你刚才那样接不上气了,挣出最后一把子气力,扒到我二叔船上,才留了一条命。善心的阿姐,你怎么不熬团饭带着就上路了,我在路旁看见有的人,上不来一口气就倒在路边了。”一碗汤下肚,神气回来了。我朝她眨巴眼睛,表示感谢。我扒弄一点谷粒熬粥给了人家,也是赎了自己,潮汕俗语:好人好胶己,胶己存心:济人证菩提;她记一碗粥,我渡苦海舟。

我看着竹笠下一对辫子,突然来了嗔怪,问道:“你怎么也梳着两条辫子呀?”双辫子莫名其妙看着我:“饥荒年不忘姿娘子本色,饿着也要美美的形象。我娘一直认为我梳着双辫子好看。”哑然失笑,我这是怎么了,街市上梳着双辫子的姿娘子多的是,我知道哪个是二师兄画的妹子呢。况且,那个画在心中的双辫子和我师兄什么纠葛也不知道,一心练家妹的怎么可以多这个心眼,不会走偏了那口气吗?为了掩饰我的尴尬,我起身要为她二叔帮手摇浆,二叔微笑说道:“奇侠妹子,瞧你出气不匀,一脸憔悴,阿叔也心疼。你留着点气力去耍弄世间白鼻头、臭兵痞、刺溜子,给穷人家出出气,摇奖老叔一人就行。”我愣住了,好像他们都知道我,可我不想出什么风头。

茫茫然渡海,我搭讪双辫子:“妹子头,我很少看见走船的有姿娘子帮衬,看样子你单薄身材,还没晒得足够油乌,好像是上船不久。”

话戳到双辫子伤心处,她脸色一下暗淡了,眼睛渗出泪光,呐呐说道:“我本是个在家织网绣花的姿娘子,平常日子少出门,白白净净的,遇见饥荒年,饿得青青紫紫,神气全无,连织网梭子也掂不起,若是勉强做来,工钱迟迟才有,几张金圆券买不来稻谷,就连番薯也吃不起了。吃了些日子的树皮草根,腿上肌肉一摁一个印,村里乡民结伙逃荒去,老人孥子跑不动的饿死,但凡能打下一点谷子,也不够兵匪抢掠。爹娘叫我出来投奔二叔求活路,我二叔的船前些年给海上的水雷炸翻了,厝内人和两个孩子给海流卷走,都是东洋兵害的。爹娘说是让我相伴二叔,能活一条命。如今黄狗兵就是鬼头一群群的,专门索命的黄无常。就盼着红色大军快点过来,灭了黄狗兵,让百姓有个盼头,安生过日子。”二叔一旁摇奖跟着说道:“就别提那些伤心事,能活着就好,红色大军就快过来,咱有盼头了。难得遇见奇侠妹子,说点开心的。”双辫子还在低头拭泪,嘴角对我翘了翘,我蹙紧眉头,一门心事在纸片,皱眉头对着掉泪人,相互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