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是等来了嫲孙二人,霞光初出,两人搀扶让我们着迷,就是一对姐妹样子。我和扬琴陈奉上茶水,孙女安顿阿嫲坐下,说道:“腌制腊肉的料子不够吗,我这就添上一点,看老蝶兰还有什么说辞。”
人一歇好,精神头就足,阿姐如此,阿弟亦如此。整理完早晨的事物,阿姐在门口抚摸阿孥,说道:“阿孥,我就要和那人说了,可说了人家就走了,就咱俩个,你只会汪汪,我不知狗语,没人对话了,还是孤单一点。算了,该走的走,该来的看缘分。”
阿姐抬起头来,正眼看着杆星,说道:“我一认真看着你,就想起你要走了,赶紧把阿孥从娘家接过来,天亮怄气,夜里怕黑,白痴鬼日头欺负我,夜里骚扰我,也就是阿孥帮衬我一点。”说着,她起身从墙角里掏出一包菜种,扛起一把锄头。
杆星看见,忙接过手里,跟着她身后,到菜地播种,呐呐说道:“阿姐日子过得不容易,我看着昨天那些门口闹着的人,个把人精神还是挺足的,样子还看得过去,你是不是挑剔一点。”
“阿弟,你也这么说我?你是不知道,那些人游手好闲,比阿孥还不如。有些个还是有家室的人,只不过来捞便宜罢了。许多人叫媒婆来说项,什么做偏房还是有主的人,一口井还是有人掏,水气才活。说的什么,自己娶了个家中雷婆,想到我这里躲清静来了,等一下,雷婆把雷炸到我这里,他保证溜得比阿孥还快。那些个刺溜子不想辛苦,想着白日睡大觉,夜里趴我身上图快活,叫我养着他,如是来个孩子,我一人养俩?有人借着习俗,惦记这屋子和菜地,想赶我出乡里,霸占这里好捞几个清闲的钱。那时这里还是谁也看不上的荒地,上报了乡里,有了契约,我盖了房子垦了地,他们就眼热了。我臭他祖宗的,哪出来不争气子孙,裤裆里挂着那串,早干嘛去了。一些个说得上的所谓正经人家,看不上我身份命水,我还看不上他那破旧脑筋,自己穷挨去。”
杆星锄头拿歪了一点,阿姐看出来,低着头说道:“唉,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你是局外人。继续说吧,昨天我见我爹娘了,看见我娘家帮我训练的阿孥怎么样了,以前那只狗给他们毒死了,我叫他们帮我训着阿孥,关键是不能吃陌生人的东西,只能听我一人的话,该凶就像昨天那劲,该亲就像对你一样。娘家人给培训得不错。是吧?”杆星嗯嗯两声,赶紧加快锄了几下,眼皮子只是看着地面,心里就想:我是你什么人,就是一个借宿的外乡人,虽你对我很好,可我愿意花钱,不是个陪你装话的篓子,都知道我有自己的要紧事。再忍这话篓子一会,不然自己就走了。
紫嫣不管,继续自己叨叨:“难得你帮我看家,好久没出外这么自由自在了,我还串了娘家邻居,告诉她们怎样炮制药膏,关键是掌握药材掺入的火候和时机,不是一堆药材拌一起了就是药膏,熬制时间掌控也很重要,药材掺合是阴,火候是阳,阴阳调和好了,才能制成好药膏,得看能不能治伤”杆星把锄头顿地上,大大的喘了口气,马上转身,阿姐的话拉住了他的脚步:
“阿弟,我没耽误你的事情,你嘱咐的话在我看来,就像是我喝道阿孥蹦跶一样,没有马上立刻,可也是彻彻底底。你不是和我换工了吗,你的话我可当成主人吩咐,我给她们炮制药膏,我也和她们换工,她们回到自己娘家熟悉地打听你朋友的现在。比我去可方便多了,详尽多了。你那两位朋友,一个长得瘦削脸,听说他去你们大陆那边,跟东洋鬼去扫荡,朝一位拳头师傅开枪,子弹给一铁砣弹了回来,崩到额头上,老深的一块疤,自己留着一撮毛发盖住疤痕,毕竟不是光彩的记号,他就是我和你猜测的中国名叫陈武,东洋名是千成止弋那个。他住的村落就叫屏岗屯,村口竖一块刻名的石头,这里往东十五里路左右,拐进南边一点,看见那座山顶有块大石头,石头旁边长一棵遮住石头半边的苦楝树,很好认的,那村落就在苦楝树下的山洼地里,我以前去过那里。只是那人不地道,经常纠合几人疯疯癫癫的,别人看他们就是几个疯子,没人理睬他们。你的朋友还有一位叫养口道友的假东洋人,我刚问出口,她们就嘎嘎笑了,说他的中国名姓尚,不姓吴,想想也对,养口合善,挨着尚字同音,尚道友就是,还有就是,他曾做过和尚,出家人就是善意的。我问这边村落里很少人有这个姓的,她们说道是和他爹娘赌气,还俗后,自己去公家那里就登记了这个名字。当年他给东洋强征去了大陆,就在粤东一带,回来台湾后,整天到庙宇里给死去的无辜生命念经超度,后来干脆出家,说是一辈子念经才能赎回自己的良心。
大兄在他回来不久病殁,留下两个孩子和嫂子,爹娘看着不是滋味,虽是媳妇愿留在夫家照应孙子老辈人,两位老人考虑自己已是年衰没多少日子了,看着媳妇整天日头没亮就下地,挨晚才回家,老伴一人煮饭照应孙子也是忙不过来。一顿商议后,对着媳妇说道,费了好多唾水,才让媳妇点头。老两口就上了二儿子出家的庙宇,求二儿子还俗回家娶寡嫂为妻,养大兄遗留两个孩子,兼给老人养老送终。儿子虔诚向佛,不肯回家。两位老人恳切求助住持老方丈,额头都磕破了,最后,老方丈给尚道友灌顶念咒,告诫他,在家修行居士也是能顿悟的,超度亡灵在家设个佛龛就行,庙宇送张开过光的佛像,家中修行赡养老人孩子两不误,亦是善事一桩,佛家更是赞许。这样,他听了佛家的话还俗,就有了两个孩子了,他和寡嫂,现在的厝人,两口子客客气气,更像是主宾一般,那些好事的人,老是问他俩,夜里你们圆房没有?,道友耷拉眼皮,手指习惯的捏着什么,就是一付捏着无形的佛珠模样,厝人柄面铁板一块,没有表情,啥的都问不出。也好,一家子像模像样过日子,世上多了一个和睦家庭,他们该干嘛就干嘛,不干嘛咱也管不着。这件事在他们那一带很是轰动,四处传的沸沸扬扬的。尚道友长得细眼睛,圆脸蛋,一对招风耳,对吧,是不是你要找的朋友?”
杆星朝阿姐鞠了一躬,狠狠搓了一下手,站她面前不肯走,紫嫣说道:“都告诉你了,知道你会比兔子撒腿还急,现在留着一点就是阿姐为你考虑。你现在找陈武去,问道话回来,也是夜里了。尚道友在这里北边,你回来歇一晚,明天折往北也是正道,就回来到阿姐这里再歇一晚,阿姐烧好饭,备好酒等着你,我也能再看你一阵。放心,你住多长不给钱的,阿姐都愿意。我说了,屋里所有银元,你都拿走也愿意,你为我干了许多活了,见着你,阿姐觉得心中喜乐。问道为什么,说不出,什么时候看你都不会过足瘾。你问话回来,明天早上,阿姐再告诉你怎样才能找到尚道友。不行,非得你从屏岗屯回来再告诉,你说回去福建的船不能耽误,阿姐可以再和你联络另一只半海的船。阿姐看见你以后,心头就是放你不下。阿弟,你就当可怜可怜阿姐吧。说什么阿姐现在都不想让你知道另一个的住处。”
杆星沉默一会,心想,陈武或是和尚道友有联系,找到陈武不就能知道尚道友的下落。他折回屋里,想拿起自己的包袱,换回自己的衣裳,紫嫣一下哭了,抱住包袱苦苦哀求:“阿弟,冥冥之中,有灵光向我透出,说我近时可遇到自己的贵人,可要一番折磨。我抽空还到附近庙里抽了条签,签文说是‘刘备檀溪长太息,的卢嘶叫自奋蹄’,里面说明什么?我是不是的卢,不是太敢说。我的贵人不知道是不是应你身上?咱也是打个赌:包袱里银元你带走,路上好用,衣裳你还是穿着我缝制这一套,台湾住民的样子出门办事较方便。包袱皮就留这,阿姐有个盼头。如是你折转回身,还要我办什么事,那就是我俩有缘,如是你的事办完了,过海回去你那边,我也认了,咱就是萍水相逢,不过几日胜过十年,姐弟情分不减。尚道友的住处一定下次再问。”
杆星像是被兜心一枪,没太明白眼前的阿姐和她的说道,想了想,接过阿姐递过的银元,只是拿了五块,说道:“刘备离咱太远,我不懂什么是的卢,如是天公有了安排,那人是拧不过命的,我也得认不是。”他不回头就走了,不敢再回头看,背后传来啜泣声:“你知不知道,女子在主子面前叫马子,我就是的卢呀!”声声太揪心。杆星的鼻子像是过敏一般,又是浓烈的女人味窜进鼻腔,他迟疑慢了两步,紫嫣冲到他身后,紧紧抱住他,差点就把杆星熏晕了,紫嫣抽噎说道:“我一种预感,你不想再回来了,我落两滴泪珠在你背上,那晶莹剔透就是阿姐的心,融入你的体味里,再甩不掉的。走,你走!”紫嫣放开杆星,像是接到大赦令,像是阿孥在后面追似的,快步流星,杆星怕自己再被那味道个拴住,如是须再到紫嫣的衣裳擦一下解脱自己,再留下什么手印,自己就欠了两位女子的了。
杆星甩脱女人味道的纠缠,抬头望去,天空一片碧洗,没有一丝丝云彩,心想:“马上就要见着假二毛老杆了,几年前,那张瘦削脸在我跟前晃,平日里假模假式说着东洋话,私底下还是闽南语为主,因为潮汕闽南话略有区别,交流没问题。这家伙常在排班站岗时叫我替他轮值,半夜的,怪困的自己也是没有犹豫,卖他个人情,自己又有机会在仓库窗户偷瞄一眼银杆不是。冲着这点交情,给他三块银元,该是能撬开他的嘴。若是说道赎罪,都该老老实实告诉众人,怎么样和东洋鬼子去杀害大陆百姓,抢掠人家的宝贝。”
很快的,找到那个屏岗屯村落,抬眼望去,苦楝树在山顶摇动,就像朝我招手,突然一阵风吹过,整片树林子摇荡,嘎啦嘎啦的,无数树枝摆动,更是咧咧嘲笑我一般。我客气的朝面前过去的人打听二毛老杆,一听说找陈武这人,都奇怪看了看我,一个个快步走开,只是留下厌恶的眼神。我心里泛起一阵酸水,也是有点晕了的感觉,想起来,光顾着摆脱女人味道,自己就没吃多点什么,肚子空落落的。不对,早上我好像是吃了呀,只是跑路多了,肚子受不了。唉,阿姐三天两餐老是叮嘱我多吃点,偏早上和我讨论刘备阿弟、的卢马子,没劝我吃多点,结果现在饿了,怪她怪自己?这里前不着家后不着店,饿了找谁的。那个假二毛看样子也是不遭人待见,他们听到找二毛老杆,一个个没朝我吐口水就是。我不管你们怎么看待过去的二毛,现在我必须找到陈武。找个纯粹的人问问,看见一孩童,我低下身子,客气的问道:“你知不知道有个叫陈武的,就是那个尖下巴,瘦猴子身材,头顶有个伤疤给一撮毛盖住那个。”
小兄弟从眼皮下朝我翻白眼,问道:“你是不是也疯了?看你斯斯文文样子,做个阿哥挺好的,别学着那些不着调的。”
杆星突然想起阿姐说道的一群疯子,忙对他说道:“阿兄就是来看那帮疯子的,阿兄可以治他们。”
小兄弟高兴起来:“你是外地来的,有诀窍的阿兄,能治住他们?那群疯子,陈武是个头,还有几个是附近来的。他们偷水果偷番薯吃,每天不干正事,就是学着以前坏了良心那种,高举树枝迈八字,说是皇军来了,拿树枝对劈,说道练好本领,皇军还会回来接收他们的。疯过的地方都会留下一堆果皮番薯皮,有时候连人家的鸡都偷,就在山上烤着吃,骨渣就埋地里了,没埋严实露出半片,刨开了一堆的鸡毛。村民咒骂他们,说是当东洋兵学坏了,偷东西还说是天皇赐给的,真该他们吃了拉肚子。”
“无法无天了,说话没天理,吃的偷东西,那没有人能管住他们吗?”杆星皱起眉头问道。
小兄弟认真说道:“公家挎枪的差佬都没他们办法,阿叔阿婶报告后,舍哥过来看看,逮着就到抓到警所教育几句,没抓现场就死不承认。舍哥说是小偷小摸,不够分量办事的。”
“那说的可是祖宗八代不能原谅的话,差佬就不认真管了吗?”
“唉,说是不对,舍兄听了就是老打哈欠,说道看着等上面开了洗脑筋的学习,叫他们去学回来就是,现在其他事多,管不过来,缓缓再说。就是关他们,拘留地方都没有。阿兄头,你有什么法子治他们?”小兄弟偏着脑袋认真看他。
杆星捡起一块石子,朝树上一个野果子扔去,啪的掉下来,说道:“好手不去锄地,就敲那偷东西的爪子,好脚不走正路,就瞄他那狗腿,你先告诉我他们在哪?”
小兄弟高兴了:“前时,我家丢了一只鸡,兴许就是他们偷的,你给扔多块石子,帮我家的鸡报仇。你从这里拐进去,到了一块坪地,就听见他们的吼声了。”
“他们多少人?”
“通常就是陈赖带着七个在迈步,一个经常给他厝人揪着耳朵回去,他偷偷来,看见厝人远远找他了,就藏起来,有时厝人悄悄到了,逮了现的,就现场揪回去。兄头,七八人,你能对付吗?”小兄弟不无担心说道。
“一个厝人这关都过不了,耀武扬威显摆啥的?要拍低他们几个是不难,可要掏出他们肚子的东西,怕是有点麻烦。”
“嗨,要是他们不再祸害就谢天谢地了,以前偷吃就算了,你能叫他们下田耕地,那些个村长更是要出来谢谢你的。”
“叫你村长谢我是难,我现在谢你说的这些才是,狗刨进的东西,就试着拽出来。”
“阿兄头,那我领你去看看,你是怎么的治他们的?一起走。”
走到前面一道斜坡上一块坪地,就听见有人喧哗,一帮大孩子似的男人聚一起,不管天不管地,光是自己瞎吹牛,有人拿根树枝,从面前火堆里扒拉着烤番薯,不顾烫手,左右颠换手掌,交换着剥去外皮,一个还像是那么回事,拿起一个剥好外皮的番薯低头恭敬递给那坐树桩上的瘦削个,嘴巴还嗨了一声,瘦猴大模大样拿了就塞嘴里了,一些炭灰涂了嘴唇,他也是不计较,伸手一抹,那更是和山里的兽类一般样子,学着以前炮楼吃抢来的猪肉一样,嘴巴烫得合不上,舌头老是往回缩,还强挣伸出来“哟西”,可着劲叫。最可气的,身后的树枝上还挂着前襟开洞,似乎残留些许血迹的东洋兵军装,更把鬼子的军帽搭在衣领上头,留着两块吊帘在风中摇荡,整一个吊死鬼模样;甚至从军衣兜里露出一块白布角,一小条猩红若隐若现。不用说的,把膏药旗塞衣兜里了,偏还留一角出来炫耀。杆星放重了脚步,那帮家伙自不影响娱乐,就当没有听见什么。杆星重重咳了一声,再踢一块石子过去,正好踢到一个正要剥皮的番薯,番薯啪掉回灰烬里。
鬼头鬼脑嗷的一声叫,不说人话:“什么人的,坏了良心大大的。”
杆星没睬他,对着瘦猴说道:“千成阿桑,别来无恙?”
瘦猴问道:“什么人大大的,侵入我们地小东亚了?”
杆星嗤笑他:“陈武,刚给你闻了鬼子的膻味,你就放了东洋屁,屁眼长到嘴里了。怎么样,中国人不做了?你这两丈宽的小东亚不还是村里的山洼吗,说说看,东洋兵的脾性不改,没了烧杀抢掠,就搞起偷鸡摸薯。这番薯是你自己种的吗?好番薯不在家中锅里好好焖,倒是到野地生火烧烤,野性不变。不认识我了,当年你家伙沾着假东洋兵的臭架子,老是强迫我帮你站岗,忘了?”
“啊哈,原来是荤丹阿桑,当年那天回来就没看见你,我以为你死在豹寨龙兵那边。不会是大天白日的,你呕臭的在田地里尸魂变成鬼,过海来吓唬我?”瘦猴一下从树桩蹦起来。
杆星故意把衣兜抖得哗哗响,说道:“好久没看见千成止弋,现在看见了陈武,听着地道闽南话语,这就对了,好好的说家乡话就行。鬼话没有,银元脆响。特意过来看看你,你们是二毛子还是闽南乡民?看见野地烧烤番薯,我肚里也是饿了,小兄弟,村里有没有饮食摊档?”
“村里人习惯在家里吃,开了饮食店,谁家光顾。倒是有人做了岛味小吃和卤制三鸟到镇里码头卖。”小弟弟认真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