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狼阿毛注释标题最初发表于2001年《钟山》杂志,后收入小说集《报告政府》。
小朋友们应该知道,阿毛是一条白色长毛狗,出身不明,年龄莫辨,自从几年前的一个风雨夜被捡到这个家来以后,已经渐渐有了人的起居习惯,有时还能像人一样自命不凡,耍耍小性子。他发现人很讨厌老鼠,就成了个勤奋称职的门卫,一听到桌下有动静,就怒不可遏地冲上去,在一个小黑影跳上桌子的刹那间,差点咬住那家伙屁股头一根肉绳。
“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老鼠在桌子上尖叫。
“谁叫你私闯民宅?”
“这是你的家吗?”
“当然啦。”
老鼠吱吱吱地冷笑。
阿毛不明白老鼠在笑什么,不好意思说自己不懂,便全身一摇,让长毛统统张扬起来,撑出一个雄武而可怕的模样。
“假狮子,假狮子。”老鼠还是捂着肚子笑,“可怜啦你们这些狗,永远只是人类的走狗,永远变不成森林之王,比我们老鼠还不如。我们至少可以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四海为家……”
“你出去!”
“好啦好啦,谈正事吧,我来请你去开会的。”
“少给我废话。”
“你也不问问我的名字?”
“我不管你叫什么名字。”阿毛的狂吠已经在喉头滚动。
“土鳖,真没礼貌。”
说到礼貌,阿毛只好把狂吠暂时咽回去,前爪在地上踌躇不安地刨着。这时一只蜘蛛沿着桌边爬了过来,摇头叹气道:“亲爱的,这就是你不对了。人家国际大饼干请你去开会,你摆什么架子?你不过就是一条狗吗?哎呀呀,有什么了不起?”
国际大饼干是谁?是老鼠的笔名或网名吗?阿毛哼了一声,不想露怯,更不愿与蜘蛛一般见识,不拿正眼瞧他。
“亲爱的,你以为你像人一样剪指甲,像人一样梳头,像人一样洗澡而且还用什么进口的洗浴香波,你就不是一条狗了吗?你真的以为人狗平等或者人狗一家了吗?亲爱的,你听听人类的那些骂人话:狼心狗肺,蝇营狗苟,鸡鸣狗盗,人模狗样,狗盗鼠窃,狐朋狗友,狗尾续貂,狗皮膏药,狗屁不通,狗头军师,猪狗不如,狗眼看人低,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狗走千里还是要吃屎……哎呀呀,还有好多难听的我都不敢看,看了也不敢给你说。他们还不曾用这么难听的话来骂我们蜘蛛呢。算了算了,不说了。”蜘蛛连连摇手。
“说下去,说下去!”老鼠快活得大叫。
“亲爱的,还是让他自己去看吧,随便哪一张报纸上都多得很,真把老夫的肚子都气大了。”
蜘蛛今天的肚子确实很大,让阿毛不能不有点紧张。他收了收鼻孔,从蜘蛛身上吸入了一丝纸张和油墨的气味,还有樟木的气味、地毯的气味、陶壶的气味,看来这蜘蛛确实是从书房那边爬来的——那里确实有家具、地毯以及陶壶,还有很多散乱报纸。这就是说,蜘蛛确实有可能在那里爬过了很多报纸。阿毛对这一可能感到羞辱和愤怒,幸好脸上有一层层厚厚的毛掩盖了他的脸红。他嘟哝着:“我不相信……”
“信不信由你。我听说胜利大街最近又开了一家狗肉馆,专门吃你们身上嫩嫩的肉,这个吃你们的腿,那个吃你们的屁股,加一点姜葱,加一点辣椒,美味美味真美味呀……”老鼠从桌上跳下来,幸灾乐祸地嗅一嗅阿毛身上的美味。
阿毛一声大吼,滚地翻身,冲着国际大饼干张开血盆大口。不过老鼠早有准备,刷的一下蹿到地墙根,而且在阿毛穷追不舍之际,一个急转弯便绕过花盆折向阳台。阿毛因为头毛下垂,视野被挡去了许多,没有看清对方的急转弯,一直扑到空荡荡的大厅,才发现四周一点动静也没有。他在桌子或柜子后面看了又看。
“说下去,说下去!”老鼠还在什么地方大叫,“我们要言论自由——”
阿毛陷入了痛苦之中。很多年来,他一直自以为是主人的好学生和好帮手,甚至是主人的铁哥们或者甜心宝贝,连拉屎都有了人的文明,一定拉到厕所里去。他差点就要从人类那里学会接电话了,学会上网聊天了。他决不相信他的主人在给他梳头洗澡剪指甲以后,会做出出卖他的事情。但蜘蛛说的那些话挥之不去,让他有点睡不着,忍不住溜进了主人的书房,哗啦哗啦拨动茶几下的一堆报纸,想看看蜘蛛说的是不是事实。
阿毛没有上过小学,甚至没有上过学前班,认字的能力其实很差。他总是被主人圈养在家里,外出的机会不多,不似老鼠和蜘蛛那样四处游荡见多识广。虽然主人读书读报的时候他常常趴在旁边伴读,但人类使用的很多词语,还是让他头痛,偶尔听入了耳的一些词语也支离破碎。因此,他眼下把那散乱报纸扒拉一阵,还是没有看出个究竟。不过他果然看到了报纸一角有个狗肉馆的广告:两只头戴厨师大白帽的狗,守候在餐厅门口,弯腰摆手做出一个请客人入座的姿态,嘴里还吹出两团云彩,似乎图片中的人说起话来都非得这样吞云吐雾不可的。“哗!陈氏狗肉馆开业一个月内五折大酬宾!切莫错过良机!……”
阿毛估计云彩里的这些字不是什么好话,很可能就是吃狗肉要加姜葱和辣椒之类的混账言论。
阿毛挑起一只后腿,冲着这个广告撒了一泡尿。还不解恨,又围着这个广告团团转了几圈,选好落点,撅起屁股,在广告上面准确无误地拉出一团屎。他让轰轰烈烈的胜利气氛掩盖了报纸上的无耻勾当,这才气呼呼离去。
这一天,他没有睡到主人床边的狗窝里去,而是睡到大衣柜下面一个黑暗的死角,有一种很孤独和惆怅的神情。
“你出来!你出来!”他被房间里嘈杂的声音惊醒了,听到男主人愤怒的声音,看见男主人脑袋朝下,冲着这个死角喷出牙膏气味。
他吓得更加往死角里面收缩。
“你造反了呵?你看你把家里搞成什么样子?居然还拉屎撒尿!你出来!老老实实出来!把自己的犯罪现场看一看!”
“妈呀!我的保修单和发票!”这是女主人的声音。于是屋里更乱了,似乎是女主人两张更重要的纸被阿毛咬碎了或抓破了,主人更加怒气冲天。女主人甚至哭了起来,说她早忍受不了这遍地狗毛,早就忍受不了这成天狗叫,而且她现在刚买的一套高保真音响就没有了发票和保修单呵呵呵……她逼着男主人作出多年来没完没了的选择:臭王八蛋,你是要我?还是要狗?
“我我我没有咬你的保修单和发票……”阿毛委屈地叫唤。
“你还凶?看我怎么收拾你!”男主人误解了他的意思。
“肯定是国际大饼干捣蛋,那家伙想加害于我!”
男主人还是听不懂阿毛的话,抄来一支扫帚,用扫帚杆捣击大衣柜下面的阿毛,幸好有一个纸盒子挡着,扫帚杆只碰到了阿毛的胡须,没有什么太大的危险。最后,屋里闹了一阵,有一张什么椅子倒了,有一个盆子发出咣当响声,然后男女主人都出门去了,只丢下了男主人一句恶狠狠的话:“今天非要饿死它不可!”
他们的脚步声下了阶梯,出了楼门,上了林荫道,一直到院门外嘈杂的汽车声浪中去了。阿毛这才偷偷从大衣柜下探出头来。其实,他不担心扫帚杆,男主人在这种情况下通常都是做做样子而已。那个女主人呢,样子看起来很凶,从来没几句中听的话,但给阿毛织过毛背心,扎过小辫子,总的来说也是个外强中干嘴硬心软的家伙,没什么了不起。阿毛一眼就能把这些人看穿。一旦阿毛闹点感冒发烧之类,你看吧,男主人会忙得屁滚尿流,女主人也会上来搂着它上医院,测体温呵,照片子呵,开药呵,打针呵,让阿毛感动得真想给她一个吻。想来也奇怪,邻家那个小孩感冒发烧的时候,女主人没流过泪;连男主人的母亲感冒发烧的时候,她也没流过泪。似乎人对人反而不容易流泪的。
人对人似乎也说话很少。男主人总是对阿毛发出各种古怪声音,甚至经常把他的名字叫错,阿大毛,阿毛毛,阿大宝,哈毛,哈哈毛,哈哈嚎,娃哈哈……就是说,男主人没话找话,神智不是很正常,经常找一大堆词来养养嘴,把阿毛的名字七揉八搓弄成一块糖。但男主人对自己的母亲倒无话可说,成天像个哑巴。老人后来哭哭泣泣离开这个家,说自己活得还不如一条狗。阿毛觉得奇怪:老人家睡床,狗只能睡狗窝。老人家穿衣,狗只能赤身裸体。怎么她会觉得自己不如狗呢?可能是觉得自己没有阿毛那么多甜丝丝的名字吧?
想到这些,阿毛把尾巴摇得得意洋洋。
现在,他再次摇动了屁股后面那一杆大旗,重摇三圈,轻摇三圈,还是没有嗅到鸭肝或肉骨头的气味,连剩饭剩馒头的气味也没有。这就是说,尾巴今天不再战无不胜,事情似乎非同寻常,主人可能要跟他较真了。不就是撒了一泡尿、拉一包屎吗?这些叫做人的家伙怎么敢做这种缺德事?居然可以断粮草?呸,他们自己不也要撒尿拉屎的吗?他们成天穿着裤子,常常把自己关进厕所,在厕所里面还喷上香水什么的,还挂上风景图片什么的,就以为别人不知道他们同样有撅屁股噼里啪啦的事情。可笑。那些臭臭的事情骗得过人的眼睛,从来骗不过狗的鼻子。其实屎尿就是屎尿,不是什么坏东西,透出了鲜美的气味,至少比巧克力和xo不差,有什么必要遮遮掩掩?这真是太不合理了,太不公平了,太不像话了。公安局真得把这事管一管。
不知过了多久,他舔了舔索然无味的扫帚,还舔了舔更加索然无味的桌腿和墙根,饿到要翻白眼的时候,终于忍不住用鼻子顶开了窗户,顶出了一条缝隙,夹着尾巴从缝隙里钻了出去,再从阳台上纵身一跳,来到了气味丰富无比的大院。
他在这里还是没有找到肉骨头,没找到剩饭一类可以将就的东西。他在路边嗅到了一条母狗的行踪,嗅出了这条母狗与一条公狗在草地上恋爱和偷情的故事。他在墙根嗅到了一只野猫的残痕,嗅出了这只野猫在垃圾桶那边向一只小老鼠施以血腥暴行的全部悲剧过程。他时而嫉妒,时而恐惧,但对一切守口如瓶不动声色。他在这一片似乎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的院子里跑来跑去,还嗅出了蚂蚁的悲泣,蚯蚓的偷盗,麻雀的陷害,蟑螂的狂欢。当然还有人的种种秘密,比如有一个学生向他母亲说,他刚才在学校里补习数学,但他的鞋底上明明有足球场上草地和尘土的气息。还有一个男人向身边的女人说,他在出差的这一段时间如何想念她,但他的袜子上和提包上明明有另外两三个女人的复杂味道。他对这一切当然习以为常,还是守口如瓶不动声色,顶多只是摇头晃脑地喷两个响鼻,有点暗自得意。
阿毛决定今天要很晚很晚才回家,要让主人们找不到他然后着急万分,要让他们知道胡作非为的严重后果。他相信只要主人发现他不见了,就会狗一样到处乱窜,会满头大汗地把他阿毛的名字喊遍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