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显帝目如冷锋,凝视着书案上的宣纸,笔锋尖锐苍劲有力,每一笔都似是要将这宣纸划穿。他头也不抬,只低声道:女儿家深夜不该四处走动,将汤放下,早些回去歇息吧。
这低语冷漠如冰,宜阳的笑僵硬在了脸上,似是撞上了一堵冷硬无比的墙。但她人来了又岂能这么轻易回去,办不好母后交待的事,回去又得遭一顿冷眼。
多谢父皇关心,宜阳听说父皇已几日未曾好好歇息,还望父皇多多保重龙体。她福身下跪,将参汤举过头顶,谦卑得就像个低等的奴才。
弘显帝眉眼一抬,对宜阳这举动是惊诧了几分。他阁下毛笔,敛眉坐下:原来是给朕送参汤来的,这点事以后交给奴才去做便是,不必这么辛苦跑一趟。
宜阳垂眉偷笑,父皇向来刻薄如冰,对在冬猎大会上得了三年魁首的她也不过赏了几件珍珠翡翠。这般不冷不淡的语言,不用说已是莫大的荣幸。
她顿首起身,亲手将那参汤送到案边:父皇,女儿在寺庙中多时,听说了好多奇闻趣事。不如女儿就说给父皇听听,让你松松心神。
弘显帝嗅着浓郁参汤的气息,脸色也是缓和了许多,他批阅了一日奏章,此时已是腹内空空。他端起参汤,将手边的奏章略微推了出去,得闲便休息半响:你且说说?
宜阳眉眼放光,嘴角禁不住的上扬:上回六妹妹带回一副刺绣,听说是三哥府上的。说来也巧,女儿这会听到的趣事,也是关于这刺绣的。
听得刺绣二字,弘显帝眉目皱缩,忽而露出一丝冷硬。他低头喝汤,这神色是没被人察觉到。
宜阳站在他身后更是没看见,见父皇不答话便以为是默许她说下去,接着道:三哥喜好民间艺品,书法画作在府中收了许多,但对刺绣确是情有独钟。但凡是弘显叫得上名字的绣师,听说都被三哥传见过,可怪就怪在,那些绣师见了三哥后就都离奇失踪了,要么就是重病不治而亡。
她小心翼翼打量着弘显帝的侧颜,只见他目仍如冰,神色未有动容。只低头抿了一口参汤,低沉道:这就是你说的趣事?
死人算得上什么趣事,宜阳喉头一梗,连忙解释道:这生死有命,寿命如何皆有定数。那些绣师日夜劳作,积劳成疾久病成伤也是常事。女儿只是觉得那些乡民见识浅薄,将这恶事怪在三哥身上,顿时便觉得可笑有趣,并不是觉得此事与三哥有关。
她有意无意的引导着,心已是跳动如擂鼓。
弘显帝冷笑一声,听起来像是嘲讽又像是不屑。谁也不知这帝王一笑是什么意思,但这笑听起来又有些冷得骇人。
养心殿内一阵沉寂,这说话间弘显帝已将一碗参汤喝得干干净净: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回去休息,以后这等事让下人来,公主之尊休要随意传汤送菜。
听着像是叮嘱,但在宜阳心中却成了警告。
养心殿是批阅奏章,大臣商议要事的地方。宜阳是后宫的公主,本就不是她该来的地方,深夜来此送汤还说了些关于死人的话,这让人听了怎会开心。
宜阳手心捏了一把汗,母后的这份嘱托她又何尝不知怪异,可为了太子哥哥,她只能冒险对父皇旁敲侧击的暗示一番。那刺绣她虽不知有什么秘密,但母后太子哥哥都如此在意,她也不得不留心。
对了,女儿还听说,那顾家大小姐针绣绝伦。三哥在国公夫人寿宴上还曾当中跟费小公爷争她的手作。三哥跟她亲近,或许就是为了那绣品,父皇您说,费小公爷会不会是为争美人吃醋才弹劾了三哥呢?宜阳硬着头皮,这是母后嘱咐的最后一句话。
弘显帝脸色沉硬,语气深重如一头猎豹在低吟:朝政之事无关妇孺,如此多言,看来你在寺中的清修还不够。
宜阳连忙低头:父皇恕罪,是女儿失言。她口中认错,但脸色却只有恐惧,一时之间也是乱了方寸,连恭维的话都不敢再说,福了福身便要告退。
当日青阳带回的那副刺绣,你可曾看过?据说那刺绣对着光,能看到遗诏跟传位二字,是真是假?弘显帝低沉语音如潮水从后深深袭来。
宜阳背上登时惊出冷汗,那天她确实偷偷躲在母后的大殿偏处,也确实看见了那四个字。父皇如此一问,可见母后并没见看到的说出来,转身苍白一笑:女儿是在边上看着了一点,但只见到细细碎碎的影子,并没看到什么字。
是吗,但青阳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你回去问问你母后,可曾见到那四个字。弘显帝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无所谓的复坐下来,可这话中深意令人心头沉重。
父皇吩咐,女儿定代为转达。只是青阳那丫头,平日里就是天马行空,或许将碎字想象成那些字眼也不一定呢。宜阳笑得轻巧,试图上自己的语气变得轻松调笑些。
弘显帝眉头微微一敛,似是想到什么而又极快的掩饰过去。
若是普通的刺绣也就罢了,可那是宁王府带出来的东西。无论是不是青阳所说的民间工艺,那四个字都必须追查到底。如果真是淑妃遗作,那其中意味可就不同了。
令他在意的不仅仅是刺绣上的字,还有那位宫中老医。那些绣师的亡故他早已留意,但到底他们只是凡夫俗子,死了便死了。可他还查了一番当年给淑妃看诊的御医,十人中有九人告老还乡,同死在山匪手里。还剩下一人早早退出太医令,到民间去做了一个二等太医。
而那位太医去了一趟宁王府,看诊之后便莫名病故。张老太医,十六年前那十人中最年长的一位。
启禀皇上,三殿下求见。安公公的嗓音在夜里无比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