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住:“我怎么会故意惹你哭。”
她将目光别向一旁:“可你不是说什么喜欢看我哭……”
“啊,那个。”他轻叹,将她圈进怀里,抬手抚她的脸,“是喜欢看你哭,但怎么会为了这个就故意惹你哭,再说了,”他抱住她,将头埋在她颈窝,闷笑道,“喜欢看你哭是我的错吗,还不是因为你哭起来太好看了。”话到这里,忽然醒悟,“所以,是因为想起了曾在我面前哭了,所以感到丢脸吗?”
她红着脸沉默了,再次将视线移向了亭外。
“怎么是丢脸。”看到她的反应,他止不住笑,离开她一点,手指抚上她的眼尾,“你哭的时候,眼尾会先红起来,而后泪雾聚起,眼睫一眨,便是一滴泪,”指腹移到她眼下,“接着,这里会有一点湿痕,将它抹开,整个眼眶便都红起来,朱砂入雪不外如是,像新做的妆。那时我只觉你的哭泣迷人,并不觉它丢脸。”
她的脸更红了,再也绷不住沉着的神态,抿住唇,轻推了他一下:“你都……记住了些什么啊!”
“记住了你每一种好看的样子。”他笑着回答,放在她后腰的手微微用力,将她揽近,垂头在她眼尾处留下了一个轻吻。
那吻不带欲望,轻触在她眼角,含着珍重与爱惜,她很喜欢,不由攀住了他的肩,微微仰头,奖励他对她的取悦似的,在他唇边印下了一吻。他有些惊讶,挑了挑眉,看着她嫣红的花一般的面容,在她离开之际追了上去。他们吻了少时,在他的唇移向她的下颌时,她惊醒似的睁开眼,推了推他:“我还有正事要说。”
他不为所动,温热的唇似有若无地碰着她的颈侧:“你说你的。”
她偏头躲他,有些没办法地低声同他抱怨:“可你这样……我怎么说。”
他笑了,从她颈侧离开,闭着眼,额头抵住她的额头:“那你说。”
她仍觉着他们这个距离对于谈正事来说可能是太不正经也太近了,但她也知小三郎不会再让步,她只好勉强接受了这个姿势,轻嗯了一声:“好吧,我是想说,我在进入这混沌荒漠后遇到了一个人,便是他将我送来这不枯泉幻境中替代了谢冥,你要是知道了他是谁,应该也会很吃惊。”
他觉得她这样神神秘秘地卖关子有些可爱,捏了捏她的耳垂:“哦,是谁?”
“影悉洛。他是悉洛留在此境的影子,是没有成佛的悉洛。”
“竟是他。”青年终于睁开了眼,“的确让我吃惊。”
他松开她:“所以这混沌荒漠果然不是从谢冥的遗憾里生出的妄境,也根本不存在什么所谓获得了谢冥的心,平息了谢冥的遗憾便可使此境化为乌有……”停顿了一瞬,“此境是悉洛搞出来的,对吗?”
她惊讶看他:“我只告诉你我遇到了影悉洛,你便猜出了这许多。不错,你还能猜到什么?”
她衣襟有些乱。他抬手,一边为她整理上襟一边道:“我只知冥司的诞生是你、少绾神、谢冥神以及悉洛佛当年共谋,并不知他同你们还有什么私务上的交情,所以也难以推测出他造出这妄境,又给出假的《境书》误导入境者是为了什么,”碰了碰她的脸,“不是得由你来为我解惑吗?”
她双眼微弯:“终于也有小三郎你想不通的事情了,那是因为……”
然话还未说完,怒风忽起,浓墨似的黑席卷而来,狂风与黑暗将她未尽的话语尽数吞没入无声的虚空。当沉晦散去,飘扬的飞雪、华美的宫室、银装素裹的园林也尽皆散去,第三个幻境在猝不及防中迎来了终点。电闪雷鸣中,第四个幻境接踵而至。
在这一次的幻境交替中,祖媞没再被影悉洛施术带离连宋的身边。
她同连宋一起进入了这雷电交加的一境。
看清眼前之景后,她的眼瞳缩紧了。
这里竟是当归山。
北荒之北,以单狐山为首的北荒山系绵延万里,似尾护食的巨蟒,环绕住半个北荒。这是整个八荒最长的一条山系,在这条山系的最中间,耸立着圣山当归。当归之巅无日夜,无四时,通往十亿凡世的界门——若木之门——便坐落在此。
他们此刻正站在当归山的山巅,百丈之外便是巍然而立的若木之门。
父神当日以九阴山之南太阳栖息的那棵若木树为主材,辅以仁勇、恒守、正念三柄神剑,耗时九九八十一日,始建成这将八荒世界与十亿凡世隔离开来的若木之门。
此门高逾千尺,恢宏肃穆,神剑为门柱,门柱上刻着仁勇、恒守、正念六字;神木为横梁,横梁上蹲着代表守护的天禄、代表慈悲的驺虞、代表仁爱的麒麟,以及代表公正的獬豸。四头石兽皆是垂首俯瞰世间之态,明珠镶嵌的眼瞳里仿佛含着慈悯。
此刻,祖媞仰望那恢宏界门,目光却只落在两个门洞处。那里本该有两扇紧闭的赤木门,但此时只有一扇门完好,另一扇门已被烧成了细灰。自洞开的门口,隐约可见彼端凡世里红色的业火和带着火星的焚风,以及穿过界门远去的人族的背影。
那一日,她也站在若木之门的此端,自洞开的大门,看到过彼端的一隅凡世。
沉痛再度来袭。
“是那时啊。”祖媞轻喃。
她仰首看向雷嗔电怒的天边,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四万年前那一日。
那一日,少绾以羽化为代价,用凤凰的涅槃真火烧毁了若木之门,打开了去往凡世的通路,墨渊追随着少绾羽化后遗落在界门外的凤火而去。这八荒再无人有能力阻挡人族离开,她终于能将在连年战火中所剩无几的人族全部送进若木之门。
在她的庇护下,人族顺利通过了若木之门,由她座下的神使们引领,逆着业火与焚风而行,去往了他们的新家园——十亿凡世。
然十亿凡世虽使凡人们的躯体有了栖居之所,却承载不了他们的灵魂。凡人们的灵魂还需有驿站供他们转世。少绾和悉洛为凡人们规划的驿站是冥司。但冥司要诞生,需以吞食了轮回之钥的谢冥以身为祭。
彼时为了护谢冥献祭,她特意在界门内多停留了半日,亲眼见证了谢冥献祭的整个过程,所以她很清楚,此时这不枯泉呈出的第四个幻境,正是谢冥以身为祭化育冥司的那段经历,那也是谢冥人生之旅的终局。
狂风怒吼,红尾白身的?鸟躲在附近的密林中惊怖地哀叫,祖媞望向前方,仿佛又看到了谢冥。
那日,一袭蓝裙的谢冥迎着烈风沉着地站在界门前以待献祭。她就站在谢冥身旁。烈风吹散了谢冥的长发,但谢冥没有管它,只垂眸看着手中泛着冷光的短匕。
她问谢冥:“真的不用我帮你吗?”谢冥摇头:“我想亲手带他们来这世间。”说完这话,谢冥仰首望了一眼苍空,举起那把寒光凛凛的匕首,平静地刺入了腹中。
谢冥亲手剖开了自己的肚子,短匕落地,染血的掌托出了两枚泛着金光的鸟卵。谢冥是只蓝色的鸾鸟,她的孩子自然也会是鸾鸟。“他们将成为冥司的主人。我的使命完成一半了。”谢冥煞白着脸低声宣告。
她扶住谢冥,以原初之光化去了她腹部的伤口,注意到谢冥虽是同她说话,目光却未有一刻离开那两枚脆弱的鸾鸟蛋。
她沉默了少时,向谢冥道:“午夜前令冥司落成便可,你还可以陪他们半日。”
谢冥也沉默了少时,最后她摇了摇头:“不用了。”
怒风在空中盘旋着低吼,天色变得愈加沉暗,属于谢冥的最后时刻即将来临。站在界门之侧的悉洛走近了她们,谢冥将两枚鸟卵递给了悉洛:“轮回之钥已转入他们的身体,他们会成为冥司新的依托。失了可孵化他们的人,或许在十万年、二十万年后,他们才能睁眼看这世间,便请你照顾冥司直到他们破壳睁眼那一日吧。”
悉洛垂首接过两枚鸟卵,肃穆道:“这是自然。”
谢冥的神情很平静,好似没有太多情绪。但刚对哀思这种情感有了些许了解的她,却从谢冥那看似平静的表情中窥出了一丝哀伤之意。
“他们生来便负着重担,我不知道我算不算他们的母亲。但我想过他们的名字。”沉默中,谢冥忽然道,“姐姐就叫画楼,弟弟就叫孤栦吧。这是我作为生下他们的人,唯一能留赠给他们的。”说完这些话,谢冥再次看了那两枚鸟卵一眼,伸手像是想最后再抚摸他们一下,但在距那脆弱的薄壳寸远之处,她停住了,染血的指收了回来,良久,只轻道了一句:“好好的吧。”便转过了身。
狂风撩起谢冥的衣裙,谢冥迎着疾风闭上了眼,蓝光闪过,化作一只蓝色的鸾鸟,决然地飞向苍空。鸾鸟华美的鸟羽一振,连怒风亦退避三舍。
美丽的神鸟翱翔于浓云滚滚的天际,巨翅展开,将闪电与惊雷尽收于羽翼中,而后一声清鸣,周身遽然腾起蓝色的焰火。火焰刚起,天地间的风忽地全消失了,一道白色的流光疾驰而来,包裹住了身起蓝焰的鸾鸟。鸾鸟身上的火焰瞬间便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