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镜面塔于别人而言可能是件难事,但对连宋和祖媞来说却不算什么。生了心魔的元极宫三皇子,依然是缜密周致、谋定而后动的三皇子。黑袍女子究竟是谁他早已有数,她性情如何、擅长什么,他也早探查过。他料定她来劫虞诗鸳时,会以听经的凡人信众为质阻拦他和商珀,故他提前让谢画楼将听经的七百信众全换成了土偶人。他也料到了她会用空间阵或空间法器藏人,故当虞诗鸳出现,又被精怪掳走时,他让谢画楼在那些精怪们身上留下了冥司信物引路香。有引路香在,又有极擅空间阵法的祖媞神在,寻这镜面塔不过小菜一碟。
青年把玩着手中的玄扇。他并未祭出剑或者枪,而是一直用这柄扇做武器,可见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太认真。“又有什么好问的?若光神没有醒来,这世间或许的确难有人能寻到镜面塔。”他曼声,“可你们魔族也查到了吧。”他笑了笑,“你不是也知道,自去了西荒,光神便一直同我在一起吗,纤鲽魔使?”
听他唤出“纤鲽魔使”四字,黑袍女子一震,忽然甩鞭向青年攻去,连宋侧身避过,趁连宋躲鞭之时,女子猝然上前,纵身一跃,竟跳下崖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那混沌之中。
祖媞在女子暴起时也假意攻了两招,此时站在那崖边悠悠往下瞧:“小三郎,你说她有没有看出我们是故意逼她在此处现身,给她生机的?”边说边施了静音术。
从这断崖上跳下去,便可回到母塔中。
此前连宋封住女子的后路并非为了捉住她,而是要防她在他确定她身份之前跳崖离开。女子的声音、身量,包括兜帽下露出的下颌肤色都同纤鲽大相径庭,但同她过了几十招,又在这崖上阻住她试探了几句,他已可确认女子便是伪装后的纤鲽。
“应该没看出来。”连宋理了理衣袖,“诛神阵这种级别的阵法一旦被启动,便会在被诛之神身上留下启阵者的痕迹。我想她也是知晓这一点,才选择了利用一个凡人和一个半妖来弑神。可见她极怕神族知晓是魔族欲诛地母。她心里应该也清楚,地母若是被弑杀了,神族定会彻查此事。我想,她还推测过,一旦神族查到是魔族弑杀了地母,便会立刻向魔族发难。可魔族尚未准备好,如何能迎战,所以她才如此惧怕神族知晓此事背后的隐情。她既认为神族野心勃勃,一直想灭魔族,只是苦于寻不到时机,那今日,自会觉得我们设局便是为了抓住她,好以她为借口向庆姜发难,挑起神魔之战。”
听完连宋的分析,祖媞也很赞同:“所以从纤鲽的态度,也可看出目下庆姜和魔族还是很忌惮神族。”说着这话,她摇头失笑,“不过纤鲽实在想左了,两族此时开战于魔族不是好时机,于神族又是什么好时机呢?风灵珠尚未寻到,东华的阵也尚未造好,捉了她又有什么用,反倒骑虎难下。”想了想,看向连宋,“不过今日被小三郎你叫破身份,以纤鲽自负自傲、受挫后又易陷入自卑的性格,此后定会颓废一段时间,当不得什么大用了,这对我们也算是桩好事。”
连宋笑了笑,道“是”。向站在崖边的祖媞伸手:“过来,站在那处危险。”
祖媞回头看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站在险地,也笑了,走过去,轻抿着唇,将手放进了青年掌中。“事既已了,走吧。”说着便要牵青年离开这塔口。
不想忽有剑击声靠近,二人不约而同止步,见一青一黛两道人影纠缠着一路打过来,不消说,正是虞诗鸳和商珀。
青锋相击,剑光凌凌,商虞二人一路打斗至对面悬崖。铮,随着这道格外响亮的剑击声响起,那青碧色的身影忽地向后一跃,径向崖底而去。方才还一片剑影婆娑的崖岸上转瞬间只余商珀一人。
连宋和祖媞对视一眼,携手齐飞向对岸。
虞诗鸳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混沌中,商珀收剑道:“她是自己纵下去的。”
祖媞垂目看了眼唯余茫茫黑雾的崖下:“她可不是自寻死路的性格,应是瞧见了纤鲽主动跳崖,知晓此处是生机。”
连宋问商珀:“你们方才说了什么?”
商珀面沉似水:“她以虞英的性命起誓,说她没有骗我,说当初的确是她寻到了渡劫失败流落西荒的我,将我带回了长右门。又说我确然因伤重昏迷了七年,而那七年她大多时候在外为我寻药,也不曾亲历过宗门那场大劫,那场劫难到底是怎么回事,都是事后她从她父亲处得知。土灵珠也是她父亲逝后,她从她父亲那里继承得来。”
连宋挑眉:“这虞诗鸳实乃鬼才,这么说倒也说得过去。不过,你信她吗?”
商珀沉默了一瞬:“我信不信她不重要。即便灵珠非她所盗,她杀了一百四十七个凡人却是事实。她既身负如此重罪,我自不能任她逍遥世外,若难顺利活捉她,那令她就地伏诛亦是天道。”说到这里,商珀顿了顿,神色仍暗沉着,声音却带了一丝迟疑,“可当那击杀的一剑刺出,她却主动揭开了脸上的面具,我发现……”商珀抬起头来,清俊的脸一片雪白,“她的脸竟变得有九分像是南星了,她原本并非长得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
谜题解了,虞诗鸳能逃走,原是因她临危之际自揭面具,使商珀分了神,令他的击杀之剑失了准头。
商珀看向连宋和祖媞,再次重复了一遍那个问题:“二位可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连宋没说话,祖媞的神色却变得有些凝重:“这事……或许有些不妙。”
谢画楼抱着她的黑猫守在子塔入口,知祖媞三人已拿到土灵珠,便与三人道了别,回冥司了。
祖媞三人回到白玉宫,同留在道场打理后续的寂子叙会合后,于是日下午离开了那凡世,一起回了西荒。
一个多月前,祖媞初入丰沮玉门山遇到春阳时便答应了她,待寻回土灵珠后,会将灵珠中南星的一魂一魄提出,使之与她为南星新造的那一魂一魄融合,助南星开启灵智,恢复至从前的三分。因此春阳早早便收拾出了可供祖媞施法融合南星魂魄的屋舍。
抵达丰沮玉门已是黄昏,祖媞顾不得一身风尘,刚回来便携着灵珠进了春阳打理出的施术之所,连宋跟了过去为她护法。
两个时辰后,两人从房中出来。
众人皆候在院中。
祖媞迎向众人目光,凝重地摇了摇头。
率先有反应的是春阳,少女眼中希望的光泯灭,双颊褪去血色:“怎么可能……”她定定望向祖媞,喃喃,“是尊上你说只要寻回灵珠,神使大人便能醒来……”泪水汹涌,漫至眼眶,春阳忽然激动起来,“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是不是?你只想让我帮你找到土灵珠!你怎么能……”
连宋微微皱眉,打断了她的话:“这不是阿玉的错。”说这话时,他并未看春阳,而是看向了愣怔住的商珀:“土灵珠中并无莹南星之魂。”见商珀猛地抬眼,他道:“你应该也猜到虞诗鸳那张脸是怎么回事了吧。”
商珀脸色煞白,良久后,嗓音发哑:“是虞诗鸳发现了灵珠中南星的魂魄,提出了它,将它吞食了,对否?”
连宋微一点头。
连宋寥寥几言,春阳听得不算明白,不过商珀那句话她听懂了。“又是虞诗鸳,”春阳恨声,抬手猛擦了一把泪,“那杀了虞诗鸳,将神使大人的魂魄从虞诗鸳的魂魄中解离出来就可以了吧!”她期待地看向两人,“虞诗鸳你们是抓到了的吧?”
见春阳如此,站在连宋身后的祖媞眼中流露出不忍。若南星那一魂一魄只是被虞诗鸳以寻常之法吞食了,那不消她出手,在座任何一个人都可简单从虞诗鸳魂中解离出南星之魂。可从虞诗鸳那张已变得和南星九成像的脸来看,她当初应是选择了以融魂之法来吞食南星的魂魄。
修道之人吞食他人魂魄,多为夺人灵力以助修行。吸食掉目标魂魄的灵力后将其残魂囫囵弃于体内,同打开己身魂魄融合他人之魂,两种法子的修炼效果其实大差不差,但因异魂相斥之故,施行后者远比施行前者痛苦。
虞英曾说,若虞诗鸳能顺利诛灭女娲达成所愿,她会以另外的形貌和身份去到商珀身边,去尝试俘获商珀的心。如此想来,虞诗鸳选择遭大罪融合南星的魂也就说得通了——她是为了南星的脸,而非为了南星的灵力。
如今虞诗鸳既已有九分像南星,说不得南星那一魂一魄已完全融进了她魂中,如此,便是擅长造魂术的自己出马,也很难将南星之魂从虞诗鸳的魂中完美解离出来了。
祖媞心中一阵沉重。
院中静极,见连宋和商珀皆不回答自己,春阳明白了什么,木然道:“你们没有抓到虞诗鸳?”
自猜到南星之魂被虞诗鸳吞食后便有些魂不守舍的商珀终于有些回过了神:“是我的错。”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是我不小心放走了她。”
春阳愣住了。
她忽然飞身而起,一掌拍向了商珀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