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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三世步生莲 叁·足下千劫 01.

其实殷临也是在祖媞第一次转世时才发现了这个问题——谢冥所制的凡躯,成年后竟长着一张姝丽至极的脸——祖媞的脸。殷临记得,谢冥当年的确很钟爱祖媞的容颜,曾评说那容貌乃“天道造化之极”,常为如此一副丽容却不得为世所见而感到遗憾。殷临猜测她正是因这遗憾,又仗着世间除了他们几人外再无他人见过祖媞真容,才大胆地依照着祖媞的模样制造出了那些凡躯。醉心神工之技的谢冥,自己不曾造出一个“天道造化之极”来,便复制出一个“天道造化之极”来,这倒也很合她的性子。

殷临一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一边等待着“成玉”的苏醒。

照理说,魂珠和躯体融合后,至多一盏茶工夫,那凡人便将苏醒过来。可殷临足足在那凡躯旁等候了一个时辰,这新的“成玉”竟没有一丝将醒的迹象。

又等了半盏茶,殷临的心渐渐发沉。他虽不懂造魂的术法,但当年祖媞为给新神纪留下花主而精炼体中的那口灵息时,曾提说过一两句造魂术的事;那一两句话,他牢牢记在了心底。彼时,祖媞说,造一个新魂容易,要唤醒那魂却难,但一个新魂,却势必要被创造它的神祇施以“唤灵”之术唤醒,方能真正有识有灵,否则也不过是个死物罢了。

以殷临之能,自然辨别得出他从观南室中取出的、融入眼前这凡躯的金珠的确是一颗魂珠无疑,可这颗魂珠是否被祖媞唤醒了,他却不得而知。

会不会是尊上在唤醒魂珠前便力竭沉睡了?因融入这具凡躯的是一颗未被唤醒的魂珠,所以这新的“成玉”才无法醒来?

思绪到此,殷临不由窒息。这简直太有可能了。

祖媞沉睡前定下的安排,是她剥除掉曾为凡人的记忆,斩断同水神的缘分,重新创造一个新的成玉给水神,以代替无法同他相守的自己,去履行同他厮守的约定。如果一切顺利,这个计划之下,谁都不会痛苦。可谁能想到这新的成玉竟无法醒来呢?

那是否还要按照原定的计划行事?殷临略有动摇,但他只动摇了一瞬,又立刻坚定了心志:既然尊上已这样安排了,且已做到了这一步,那么不管这个“成玉”是否能苏醒,将和水神结缘的,只能是这个“成玉”。因这是尊上的选择,是尊上的决定。

神主之所欲,便是神使之所向。须臾之间,殷临已有了对策。

他记得姑媱的丹房中有一瓶少绾留下的丹丸,那丹丸能改写世间一切有灵之物的记忆。据说是墨渊独创,八荒唯此一瓶。改写他人的记忆,这其实是有违天道的一桩事,不过这术法倒也不算禁术,因八荒压根儿没几人能使出来,禁也不知道禁谁。

君子如兰、矜贵端方的墨渊上神为何会研制这样有违天道的丹药,一直是个谜,不过看这丹丸的最后归宿,殷临猜测终归与离经叛道的少绾君脱不了干系。

这丹药在姑媱丹房中闲置了二十多万年,是到了给它派一个大用场的时候了。

殷临很快自丹房中翻找出了那瓶丹丸,掐指计算出水神结束刑罚的时辰,携了“成玉”的凡躯,穿过若木之门,赶在连宋从北极天柜山脱困之前回到了凡世。接下来的一切,都很顺利。

凭借丹丸之能,殷临成功修改了包括粟及、天步、花非雾在内的所有人的记忆。在被他所修改的众人的记忆里,寂尘丢失后,成玉并没有离开平安城,而是忍耐着相思之苦幽居于十花楼中,规规矩矩地等待着连宋结束刑罚前来寻她。这一等,便等了六年。

在第六年的某一日里,突然有个小鱼仙闯入了十花楼,自称阿郁,说自己是北海的陵鱼公主,听闻了水神为一个凡人裂地生海违背天律之事,好奇是怎样的凡人竟能将一向眼高于顶的天族三殿下迷得神魂颠倒,故特来看看。

小陵鱼见成玉生得貌美,且面对自己这般尊贵的仙子竟毫无唯诺之态,十分不悦,兼之她私心里恋慕连宋,成玉越是得体,她便越是嫉恨,趁着一旁伺候的梨响不留神,竟一掌将成玉的魂魄给打出躯体外一口吞食了。

众人发现成玉遇险,赶来相救,好不容易制服了小陵鱼令她吐出了魂魄,但在将那魂魄重新放入成玉体内后,成玉却再也不曾醒来……

除了修改掉众人的这段记忆,殷临牢记得昭曦说过水神有探入他人神识、查探他人识海之能,还谨慎地擦去了姚黄、梨响、紫优昙等十花楼诸众关于他的记忆,且使他们忘记了身负的守护祖媞转世的秘密。在花草们被丹丸篡改的记忆里,成玉只是一个普通凡人,而他们则是因成玉得了怪病,被她父亲静安王收罗入十花楼,以百花之力为她消除病气罢了。

凡世的每一个可能的遗漏,殷临都考虑到了,所幸那瓶中丹丸像取之不尽似的,再则时间也够,可供他细细去编织这个弥天大谎。当然,他也没忘记这谎言里至为重要的那一环——小陵鱼阿郁。早在回到此凡世前,他便吩咐昭曦和雪意拿着丹丸去料理那尾被囚禁的小陵鱼了——昭曦和雪意会用他给小陵鱼编织的新戏本,去替换掉她脑子里那段凌虐成玉并促使祖媞归位的记忆,然后使她昏迷,将她送回北海。

不眠不休在凡世忙了半个月,殷临终于编织好了这个弥天之谎。最后查验了一遍,确定一切都安排妥当后,他化作一株寻常花草,不打眼地藏于众多花草后,隐在了成玉闺房的角落,一边冷眼瞧着梨响和花非雾跪在那具凡躯跟前以泪洗面,一边静待着结束刑罚的水神前来凡世,迎接他的新娘。

水神前来那日,是凡世的三月三,上巳节。

那日惠风和煦,碧空万里,正宜祭祀宴饮,郊游踏春。若是成玉还在,以她爱热闹的性子,决然不会错过这样的节日。

街道上传来嬉闹的人声,是少年男女们出游闹出的动静。少年们清朗的嬉笑声令殷临仿佛回到了成玉还在的过去,正自恍惚,忽感到一股威压逼近了十花楼,定心凝神之间,便看到连宋出现在了房中。

水神玉带白袍,翩翩而入,以扇撩开将内外室隔断的水精珠帘,脸上带着微微笑意,柔声向室内道:“阿玉,我来了。”

那笑却在看到跪坐于沉香榻前垂泪的梨响和花非雾时,微微凝固住了。

他顿了一下,快步上前,伸手撩开垂于床榻前的白纱帘,目光落到似乎正自沉睡的“成玉”脸上,又移到她身上所戴的龙鳞饰品上,殷临看得分明,连宋松了口气。

他坐下来,握住“成玉”交叠于腹上的双手,仔细打量了会儿她的睡颜,方看向自见到他便隐忍着不敢再哭的花梨二妖,轻轻皱了下眉:“她是什么时候服下寂尘的,怎么还没有醒来?”

两只花妖不敢开口,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却是天步提着裙子匆匆迈入,见到连宋,眼眶一红,扑通一声跪下,以头抢地:“奴婢无能,没有护好郡主,奴婢死罪!”

连宋怔住,看着伏跪于地的天步,静了许久。许久后他的声音响起,像是自地底而来,喑哑冰冷:“怎么回事?”

在天步含着泪一桩一桩交代连宋离开后发生在成玉身上的事情时,殷临有些紧张。虽然他自觉他为水神编的这篇故事无可挑剔、无懈可击,但昭曦说过,水神“性多疑,且周密嚚猾”,或许不会被他骗到也未可知。

然,当天步说到发现成玉再不能醒来后,粟及相请了冥主谢孤栦前来查探“成玉”之魂,谢冥主一番探查,却道“成玉”的魂魄并无损伤,人为何无法醒来,他亦不知因由时,殷临清楚地看到连宋像是不能承受那消息似的晃了一晃。

彼时他终于确定,他骗过了连宋。水神已入局中。

世人说关心则乱,连水神也不例外,事涉成玉,竟也失了向来的冷静周全,令殷临有些感叹。

而天步所言的求助谢孤栦这一段,倒也并非是殷临强加给她的记忆。粟及的确闯了冥司,这事就发生在上月的二十一——在殷临改换掉他们的记忆不久后。

这世间唯有三大创世神、四大护世神及五大自然神中的光神和地母懂得造魂之术。随着古神们湮没于洪荒远古,造魂术于世间已是闻所未闻。冥主虽是幽魂之主,统领人死后的世界,但毕竟不懂造魂之事,自然看不出那躯壳里宿着的已不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成玉的魂魄,更不能明白“成玉”昏睡不醒的原因。可天步和国师哪里懂这些,只以为冥主对凡人的魂魄最为熟悉,若是连冥主都对此事没辙,那“成玉”的确难以有救了。虽然国师此刻仍在外打探使成玉醒来之法,但他们并不真的对此抱有希望。

听完天步的哭诉,连宋的面色雪似的白,他沉默了片刻,伸手探向“成玉”额间。殷临猜想他是在探“成玉”的魂。凡人的魂魄没什么区别,他并不担心连宋会探出什么,毕竟连冥主都没探出什么来。

一盏茶后,连宋收回了手,低声似自语:“三魂皆全,七魄俱在,为什么会醒不来?”

他静了一阵,微微俯身,看向榻上的玉人。榻上的“成玉”面容微红,似在熟睡,熟睡中亦是娇颜无双。他轻柔地抚了抚她的脸,又将她散落于颊旁的几缕青丝拂于耳后。做完这一切,他眉头一皱,忽然捂住了口。殷临清晰地见得那白玉般的指间渗出殷红的血来,一时愕然。

就在殷临愕然之时,连宋已打横将“成玉”抱了起来。房中风起,下一瞬,水神已不知所终。

花非雾和梨响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望着空空如也的床榻,不知该作何反应。天步亦有些愣,抹掉了眼尾的泪痕,看向窗外晴空喃喃:“殿下是要去何处?”

殷临眉心一动,他几乎是在瞬间就猜出了水神的去向。

待殷临趁众人不备离开十花楼,匆匆赶到北海之时,果见水神正携怒立于北海之上。他的身后是摊开的镇厄扇,“成玉”正安静地躺在扇面上,置身于玄光的保护中;他身前几步远的破碎云絮上,趴着瑟瑟发抖的小陵鱼阿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