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北海,上有乌云遮天蔽日,下有海浪翻覆不止,小虾小蟹们被海浪卷上岸来,哆哆嗦嗦地在沙地上发着抖。而在海岸的上空,距离连宋数丈远之地,战栗地跪着许多人,看模样像是北海的臣子。
殷临找了块巨岩藏身。那巨岩一侧有个洞,一条小儵鱼正在那小洞里探头探脑,看殷临出现在巨岩旁,小儵鱼靠了过去,主动同他搭话:“你看,水君发怒了,好怕人呐!”
殷临瞥了小儵鱼一眼,没搭理它。
见殷临不搭理自己,小儵鱼也不尴尬,反正它有四个脑袋四张口,它可以假装它是在和它自己说话。
小儵鱼的第二个脑袋咳了一声,点着头给自己解围:“是啊,五十多年前,水君来北海巡海时我远远见过一眼,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第三个脑袋捧场地接道:“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第二个脑袋赞赏道:“是啊是啊,就是这句。可仙姿俊逸郎艳独绝的水君大人,没想到生起气来是这么怕人的呢!”
第四个脑袋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哎,海里翻天覆地的,不知道我们北海会不会就此倾覆啊?都怪陵鱼族不肯立刻交出那个闯祸的小鱼姬!”
四个脑袋一起静了一静,第二个脑袋愤愤地晃了晃:“可不是!想从前水君大人莅临北海,一向都是携祥云瑞雾而来,此番却是如此,一定是那小鱼姬闯了不得了的祸事,不然怎么水君大人一到,就让海使前去提那小鱼姬呢,可恨的是陵鱼族竟敢大胆不交出那小鱼姬,这才使得水君大人震怒,令北海摇摇欲倾,让我们也跟着遭殃!”
第一个脑袋附和地点了点:“没错,反正最后陵鱼族还不是交出了那小鱼姬,之前他们又何必一番作态,最后还连累我们,真不地道!”
明明只是一条鱼,它居然能制造出一群鱼聒噪的效果,殷临也是很佩服。对于连宋来北海的目的,殷临心中虽早已有数,然听到这里,他还是想要再确认一下,因此打断了一个人也聊得很高兴的小儵鱼,问它:“水神此来北海,就是为了提那陵鱼公主?他为何要提那陵鱼公主,你可知道?”
小儵鱼是个记仇的小儵鱼,方才它主动找殷临说话,殷临却不理它,这件事已经被小儵鱼暗暗记在了心底。小儵鱼四个脑袋整齐地一偏,八个鼻孔整齐地一哼:“哼!”
殷临淡淡:“听阁下方才自言自语,还以为阁下是个见多闻广之人,原来阁下也有不知道的事啊。”
小儵鱼四个脑袋立刻偏了回来:“谁说我不知道?陵鱼族绑住那小鱼姬呈到水君大人面前后,水君大人便朝那小鱼姬身体里打去了一道光,小鱼姬就趴在地上哼哼了。”它摇头晃脑,“哼,这个小鱼姬,本来就调皮捣蛋,爱惹是生非,必然是什么地方惹到了水君大人,所以水君大人特来捉她,譬如将一道银光打入她体内,就是在对她施以惩戒!”话说完,小儵鱼高傲地昂着四个脑袋,“哼,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它身子软,脑袋昂得太厉害,几乎昂到尾巴上去,眼见就要栽倒。看在它无意中向自己透露了条有用信息的分上,殷临叹了口气,俯身伸手将它扶了一扶……
小儵鱼认为连宋打出的那光是惩戒,盖因它只是个小鱼仙,见识有限。作为一个活了三十多万年的神使,殷临根据小儵鱼的描述,却几乎立刻肯定了那是连宋在对小陵鱼施用禁术藏无。
藏无这禁术,有那等润物无声的文雅施法,也有那等风狂雨横的粗蛮施法。直接以灵力打入对方身体读取对方思绪,便是极粗蛮的施法,会给承受这术法的一方造成极大痛苦。看来连宋是一点也没怜惜那小陵鱼。
殷临很明白连宋以藏无探知小陵鱼识海的缘由。换作是他,他也会第一时刻赶来北海查看小陵鱼的记忆,以解成玉沉睡之谜。水神从来细心。幸而他也不曾大意,早做了万全准备,不管连宋如何查探,最后应该也只能猜测着得出一个“那凡魂因过于惊惧,故而封闭了自我”的结论罢了。
中天之上,浓云密布。殷临一瞬不瞬地盯着高空。见那小陵鱼或是因太过害怕,或是因太过痛苦,只一味地趴在云絮间一颤一颤地发着抖。连宋垂眸看着瑟缩的小陵鱼,神色一片冰冷,右手一抬,戟越枪现于掌中。觑到连宋的动作,那跪伏着一大片北海臣子的白浪之上起了一点小骚动,看长相酷似阿郁亲族的几个男子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扑过去跪在了连宋面前,护住阿郁哀哀而哭,央求水君大人高抬贵手手下留情。
连宋淡漠地站在跪地求饶的众臣子面前,冰寒的脸上看不出格外的怒色,但周遭呼啸的狂风,脚下流卷的怒云,海中掀天的白浪,却无一不在诉说水神之怒。
“高抬贵手,手下留情?”戟越枪寒光噬人,水神的声音称得上平静,“你们族中这位公主当日谋害我妻之时,却似乎没有想过高抬贵手,手下留情。”既无疾言,也无厉色,但话中的森冷之意却令在跪的所有臣子都感到了喘息不能的威压,一个个冷汗湿透重衣。
阿郁躲在她父兄身后,目中含泪,像是怕极了。可害怕到了极致,反倒让她有了勇气,就在众人战栗着一片静寂之时,阿郁突地爆发:“我的确是伤了那个凡人,可凡人本就命贱如蝼蚁,按照九天律例,仙者若杀了一个凡人,至多受些皮肉惩戒罢了,但殿下若是杀了我,却是违反了九天律例,殿下不能杀我!”
护在阿郁身前的中年陵鱼似是没想到她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禁反手一巴掌甩过去,大喝:“孽障,还不住口!”又一径地向连宋磕头请罪。
狂风怒号,势同鬼哭,中天之云被狂风撕得粉碎,连宋所立之处的浓云黑得几乎能滴出墨来。他站在那儿没动,看向捂着被打伤的脸颊面露忿色的小陵鱼,淡淡道:“说得是,杀了你做什么。”听了这话,中年陵鱼脸色发白,然小陵鱼却自以为威胁到了水神,面色一喜。密切关注着这一切的殷临不禁在心中暗骂了一声:
“这蠢货。”果听连宋继续道:“死,又是什么可怕的事。永生活在万年冰域里,岂不比死可怕千百倍?”
冷淡的、白袍翩然的水神,他的脸上一直没有什么激烈情绪,说出“万年冰域”四字时,也很云淡风轻,就像所说的并非什么大不了之事。却正是这四字,令在场众人遽然色变。北海海底的万年冰域,终年极寒,寸草不生,风霜刀剑,四时不停,但有仙者置于其间,将终日承受冰刀斫体、冰箭穿身之苦,却又不至死,乃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刑罚之地,便是小陵鱼不学无术,也听过这对于所有仙者而言都不啻噩梦的地方。
连宋平握着戟越枪往前一推,枪体爆出刺目银光,众人尚来不及反应,银光已穿过云层,直达怒浪滔滔的海面,于海中劈出了一个巨大漩涡。小陵鱼率先回过神来,惶惧不已,尖叫着连连后退。那漩涡之水却直冲上天,化作一股细绳紧紧缠缚住她,蓦地将她拽下云头。小陵鱼惊惧挣扎,痛叫不迭,但水流湍急,顷刻之间,她的尖叫便湮灭在了漩涡之中。
眼见小陵鱼被漩涡卷走,小陵鱼的父兄颓然跪坐在地。他们是北海之臣,不能违逆自己的主君,因此并不敢上前相救小陵鱼,只能流着泪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那漩涡的底部。
小陵鱼消失了,漩涡亦很快便消失了。大海像是一头得到投喂的饿兽,因饱腹而止了怒气,不再鲸涛鼍浪,虽仍自翻涌,但比之方才,实在安宁了许多。
北海不再摇摇欲倾,中天亦不再乌云压顶,天海虽依旧昏黑,却不再是那等末日之状,此等天象,就像是水神之怒终于得到了平息。然殷临却知,天有此象,并不代表陵鱼所得到的惩戒纾解了水神的痛楚,平息了他的怒意。这不过是因水神终于意识到了盛怒之下的他不经意间曾对整个北海降下了灾厄,理智回笼之后及时住了手罢了。
殷临虽同连宋不熟,但他亦曾有过刻骨铭心,自然明白连宋心底之痛根本无计可消。即便将小陵鱼关入万年冰域,又如何呢,“成玉”并不会因此而醒来。
殷临仰望着半空中默立的年轻水神。那白衣青年只是随意瞥了眼重焕生机的海面,便像对眼前的一切都厌倦极了似的移开了视线,面无表情地从镇厄扇上抱起“成玉”,抬手收扇,便要离开。却在此时,一个蓝袍仙者踩着云团匆匆赶来,口中急呼“三弟留步”。
能唤连宋三弟的,八荒之中只得两人,一位是他大哥天君大皇子,一位是他二哥天君二皇子。
来者容颜俊秀,正是天君二皇子,北海水君桑籍。连宋停下了脚步。
桑籍到得近前,目光掠过连宋怀中,轻轻一叹:“那陵鱼族公主之事我听说了,她确然有罪,可北海之民何辜,你为了一个凡人,使得北海翻覆不安,”像是感觉难办似的揉了揉额角,“此事父君迟早会知晓,届时必定降罪,父君虽宠你,但涉及女子之事……”他叹出一口长气,“你还是同我一道去凌霄殿主动请罪吧,若让别的什么人抢先禀了此事,便不知他们会在父君面前如何编派了。”又看了一眼被连宋抱在怀里护得严实的“成玉”,规劝道,“这八荒不是凡人该来的地方,她自何处来,你便该放她回何处去,仙凡相恋有违天律,你万勿一错再错。”
连宋原本只是垂眸静听,听到此处,却抬眸一笑,笑中不见暖色:“二哥今日能如此劝我,二十八年前却为何不让那小巴蛇自哪儿来,便回哪儿去?”
桑籍一愣:“少辛同我在一起,并未违反天律,可这凡人……”连宋淡淡:“都是不被天君所认同的姻缘,又分什么高低?”
桑籍的脸腾地涨红了:“虽说……”想要辩驳,却又无从辩起,一时哑然。
连宋依然是那样淡淡的,就像并没有发现方才那些不留情面之言让桑籍有多么难堪,盯着桑籍看了少顷后,突然道:“我其实,有些羡慕二哥。”
桑籍怔住:“羡慕我?”
连宋移开了目光,看向远天,静了一会儿,才道:“二十八年前,二哥敢自作主张同青丘退婚,并将那小巴蛇带上天宫无限荣宠,乃是仗着父君偏爱你。你以为不过区区儿女婚事,只要你表现得心意坚定,父君即便一时不允,但最终依然会如你所愿。我猜得可对?”
桑籍闭了闭眼:“你,又提这个做什么?当日是我欠思虑,若知父君会那样厌憎少辛,我或许……”长长一叹,含着一丝悔恨之意,“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终归是我一念之差,害少辛吃了许多苦,更是害得长依……”话到此处无力为继,一时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