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将至,应府宗祠张灯结彩,红绸高悬,却掩不住那一片肃穆森然。
晨雾未散,鼓乐声起,低沉而凝重,仿佛敲在人心上。
应竹君身着玄色礼服,缓步穿过青石长阶。
她身形清瘦,脸色苍白如纸,每走一步都似有千斤压肩,可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杆不肯折的枪。
她是来“认祖”的。
按应家族规,每逢清明,嫡长子须独入宗祠,于列祖灵前诵读百年族史,子时献香,以证血脉承续、名实相符。
若中途出错一字,或神情惶乱,皆视为“心不诚”,轻则削去继承权,重则逐出宗谱。
而今日之局,远不止于此。
谢砚昨夜便已悄然布下杀机——他将祭文中一段冷僻先祖事迹悄然篡改:原稿记“三世祖应明远率民筑堤七十二日,抗洪殉身”,他改为“弃城保民,致万民溺亡,族谱除名”。
这是真正的应行之生前唯一一次背诵失误之处,其父震怒,杖责三十,险些丧命。
若眼前这“应行之”顺口读出谬误,便是冒名顶替无疑。
鼓乐止,香烟缭绕。
应竹君立于高台之上,目光扫过那卷泛黄族谱,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
她看见了。
墨色新旧不一,纸页边缘无虫蛀痕迹,而原稿历经百年,本该有细微裂痕。
更关键的是,那段文字的笔法,并非家族秘传的“铁线篆体”。
但她没有动。
她垂眸,启唇,声音清越却带着病弱的喘息:“……三世祖应明远,弃城保民,致江水倒灌,百姓死伤无数,朝廷震怒,削其爵位,族谱除名,永不得享祭祀。”
话音落,满堂死寂。
老管家应伯跪伏在地,浑身颤抖,忽然嚎啕大哭:“冤啊!老奴亲眼所见!三世祖日夜督工,饿了啃干饼,渴了饮河水,最后一刻还抱着沙袋跳进决口!他是英雄!怎能说是弃城之徒!”
他捶地泣血,白发凌乱,几欲昏厥。
王氏站在侧殿阴影里,嘴角缓缓扬起一丝冷笑。
成了。
只要这假少爷再辩一句,便是自乱阵脚;若沉默,则坐实篡改祖训之罪,不但身份败露,更要被钉上“辱没先祖”的耻辱柱。
她几乎已经看到应竹君被拖出宗祠的画面。
然而就在这时——
“啪!”
一支玉管狼毫掷地碎裂,墨汁四溅。
应竹君猛然抬头,眼中再无半分柔弱病态,唯有寒光凛冽,如刃出鞘。
“此文有伪!”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钟鸣震耳,“三世祖应明远,率三千百姓,筑堤七十二昼夜,风雨不辍!洪峰来袭那日,他亲执铁锹守在最险处,浪涛冲垮堤坝之时,仍以身为桩,阻流断水!最终力竭,葬身浊浪!百姓感念其德,在堤畔立碑‘应公堤’,至今香火不绝!”
她一字一顿,声如裂帛。
众人震惊抬头,只见她从袖中抽出一卷陈旧手稿,摊开于案:“此为当年工部奏报抄本,藏于家母遗匣之中,上有先帝朱批‘忠烈可表’四字!诸位不妨细看——纸张年久微脆,边角虫蛀三处,墨迹沉而不浮,乃百年真迹!再观现用祭文,纸面光洁如新,墨色浮于表层,显系昨夜伪造!”
她的声音冷静如刀,剖开谎言的皮囊。
应伯颤抖着爬上前,老眼昏花地摸着那页纸,突然浑身一震,老泪纵横:“是……是夫人的笔迹!这是夫人当年亲手誊录的族史原本啊!老奴记得,那年夫人怀着小姐,还说要留给长公子将来主持宗祠用……”
说到此处,老人哽咽难言。
空气凝滞。
王氏脸色骤变,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她没想到,一个病弱少年竟能如此从容拆局,不仅识破陷阱,反而反手设套,将所有人引入她预设的审判场。
更可怕的是——她为何会有那份早已失传的抄本?
那是只有历代家主才可能接触的秘档!
众人的视线开始动摇,敬畏与怀疑交织。
就在此刻,一道微弱却清晰的声音响起:
“老奴当年……随夫人生产。”
所有人都猛地转头。
角落里,苏娘子低头跪坐着,双手交叠,苍老面容平静如水,仿佛只是说了一句最寻常的话。
可这句话,像一根针,刺破了层层迷雾。
应竹君缓缓转身,望向那个沉默多年的医婆,眸光幽深,不动声色。
风穿堂而过,吹动灵幡猎猎作响。
谁也不知道,那句轻飘飘的话语背后,藏着怎样惊心动魄的秘密。
晨雾未散,祠堂外的青石阶上余香袅袅,纸灰如蝶,在风中盘旋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