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谢砚独自立于演武场外,手中紧握那方绣着“竹君”的旧帕。
昨夜他在宗祠单膝触地,说出“愿效死力”,可话音落下,心头却如压巨石——他效的是谁?
是那个早已葬入祖坟、骨灰冷透的应家大少爷?
还是眼前这个披着少年皮囊、眼神深不见底的女子?
风从檐角掠过,吹得廊下铜铃轻响,一声,又一声,像是叩在心上。
他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十六年前梅园初雪。
那时他还只是个十岁的小侍读,怯生生跟着少爷身后读书习字。
有一日两人偷溜出书房,在老梅树根下埋了一只泥哨,约定来年花开时再挖出来吹。
后来少爷病重,这等小事自然无人记得,连他自己也早忘了。
可方才翻阅那本泛黄手札时,竟赫然见一页写着:“七岁春,与砚藏泥哨于西院老梅之下,约明年共取。”字迹古拙,墨色斑驳,像极了幼童笔法,可内容之详实,连泥哨的颜色都记为“青灰带褐纹”。
这不可能是伪造。
谢砚的手指微微发颤,袖中冷汗沁出。
若她不是应行之……怎会知晓这些连府中老人也不曾听闻的琐事?
若她是应行之……又为何生就女儿身?
正自挣扎间,院门轻响。
一道清瘦身影踏雾而来,步履沉稳,却不掩病态。
月白衣袍染了晨露,肩头微湿,仿佛刚从一场旧梦里走出来。
正是“应行之”。
她并未走近演武场,而是在门口停下,目光落在谢砚脸上,平静得近乎冷漠。
随即,她从袖中取出一本薄册,纸页泛黄,边角卷曲,似经年旧物。
“你想知道真相,我不拦你。”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刀锋划过冰面,“但你要明白,看完之后,便再无回头路。”
谢砚怔住。
他盯着那本书,喉结动了动,终于伸手接过。
翻开第一页,心头猛然一震——上面所记,竟是应行之三岁时梦见天火焚城,哭醒后拉着父亲衣角说“北巷九户当避”。
次日果然有民宅失火,烧毁八户,唯第九户因前夜迁居逃过一劫。
此事只有老爷和贴身老仆知晓,连母亲都不曾提起!
一页页翻下去,心跳越来越沉。
那些被岁月掩埋的记忆碎片,竟一一重现:五岁惧雷雨,必唤谢砚同眠;六岁读《春秋》至“赵氏孤儿”,泪落满卷;七岁病中呓语“别让妹妹替我死”……每一句,每一件,都精准得令人胆寒。
更可怕的是,书中还夹着一张小笺,墨迹稚嫩,写着:“砚最信我,我死后,家若危,他或可助竹君。”落款日期,正是应行之去世前三日。
谢砚猛地抬头,眼中已布满血丝。
“这……是谁写的?”
应竹君静静看着他,眸光如深潭映星,不起波澜。
“是我哥留下的。”她说,“他知道自己活不久了。也猜到有人不想他活。”
空气骤然凝滞。
“王氏三年前就开始停药。”她缓缓道,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钉入骨,“太医开的续命汤,每日只送半剂进东院。对外宣称我哥夭折,实则将他囚于偏阁,断医绝食,直至气绝。尸体连夜火化,骨灰混入香炉灰撒尽花园——干净得连一块碎骨都没留下。”
谢砚呼吸一窒。
难怪那年冬末,少爷房中再无药香;难怪他求见数日不得;难怪最后一面,只看到一口漆棺匆匆抬出……
“若我不替他站起来,”她望着演武场深处那柄悬于墙上的旧剑——那是应行之生前佩剑,从未出鞘,“应家嫡长这一脉,就真的断了。族谱上一笔勾销,史书里片语不留。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会被人当作笑话讲给孩童听——‘那个没出息的病秧子’。”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你说你要效忠少爷……可如今,我就是他的声音,他的脚,他的命。”
谢砚僵立原地,掌心已被旧帕勒出深痕。
他忽然想起昨夜钟声响起时,她站在灵位前的模样——不悲不亢,却让整个祠堂为之臣服。
那一刻,他以为自己看见的是亡魂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