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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起炉灶旧人得新用 捐善款朝廷在心中

第30章

起炉灶旧人得新用捐善款朝廷在心中

十一街的铺子在丁龙的周旋下,顺利地成为卡氏商会的产业,被押送到警察局的是佛格罗的手下,警察局没有多为难,仅罚了两百块作为店铺的赔偿,这笔钱被丁龙转交给了胡雨。东家卡朋蒂埃很满意,抢在佛格罗之前拿下了铺子似乎比铺子本身更让他高兴,对丁龙大加赞赏。丁龙却高兴不起来,他经常会想起同胞们那一双双眼睛,愤怒的、诧异的、惊惧的、失落的,明明只是吃饱穿暖就能很满足的人们,在富余百倍的异国,却总是没有笑颜,这到底是为什么?

一个人的到来,让丁龙喜出望外,他没想到还能再见到这个人。

那是一个普通的早晨,有人敲响了卡氏庄园的门,是洗衣店来送回熨烫整齐的衣物,丁龙正要出门,不经意地瞟了一眼门前赔着笑交接衣物的人。瘦小的身板太过熟悉,他脱口叫道:“伍文。”

伍文震了一下,看着眼前穿戴干净的人,辨认半天,看着熟悉的眉眼,表情从迟疑到惊喜:“龙哥?你是丁龙哥!”惊喜之下,伍文的声音猛地拔高了,“丁龙哥,真的是你!你怎么在这儿?我还以为……”

丁龙跨前一步把交接的下人挤到一边,握住伍文的手臂,使劲拍了两把,使着眼色大声道:“这不是伍文吗?怎么做起洗衣店的营生了?正好孙老板的店里缺人,你去帮几天工吧。”说着话,扯着伍文就走,他怕这个口无遮拦的家伙一高兴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伍文回过味儿来,也不着急说话,任由丁龙拉着走出了半条街,才道:“龙哥,别走了,那户老爷家的大门都看不见了。”

丁龙道:“前些日子刚见着报纸上说太平洋大铁路修完了,没想到回头就看见了你。你怎么就跑到三藩市来的?洋人经理肯放人走?”

“你不都知道了吗,铁路已经修完了,洋人没道理养着咱们吃白饭,除了那十几个洋人劳工外,其余的全撵下山了。赵三哥给咱们指了条明路,说三藩市是最繁华的地方,很多人跑到这儿来挖金子,我就跟着人们到这儿来了。一时没想好干什么,在洗衣房寻了份工,管吃住,不给钱。”

“就你一个人?阿土叔呢?”

“阿土叔早就想回乡了,出了工地头一件事儿就是托赵三哥弄到了船票,这会儿已经在回去的路上了。倒是龙哥你,怎么来了这个地方?那年你跟海哥不见了,阿土叔不让声张,藏不住了就说是半夜有人闯进去把你俩架走了。山里多的是深沟,找都没法子找,也亏的是列文到该死的时候了,喝多了坐在风口上,等人发现了已经冻僵了。”

丁龙身上有差事,暂时腾不出空来跟他叙旧,安排道:“你去跟洗衣店的老板打声招呼,从今天起就不在他那儿干活儿了。然后去唐人街,找孙家洗衣店,就说我是你招去的帮工,别的不用多说。”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几张一块钱,自己留了一张,剩下的都塞给伍文道,“自己买些吃用,有剩余的买些熟肉,等晚上我下了工,就去寻你。”

“龙哥,我有钱。”伍文就要推辞,丁龙按住他的手道,“别推让了,站在大街上也不好看,有话晚上再说,我走了。”

天黑下来的时候,丁龙回到了孙家洗衣店,孙敬祖、胡雨和伍文三个,一排坐着在院子里洗衣服。丁龙打趣道:“哟,一来就干上活儿了,孙阿叔可没有工钱付给你。”

伍文和胡雨笑着跟他打招呼,孙敬祖道:“小伍,跟你龙哥上去吧,就天黑这一会儿工夫,我看你脖子都拽长三寸了。”

“阿叔这是笑话我,我这衣服都洗不完,哪有工夫伸脖子望门。”伍文嘴里说笑着,屁股底下已经坐不住。

胡雨扯过伍文跟前的木盆道:“行了,别搓了,再厚的劳动布搓得多了也得破。跟我这盆里的一道,再过一道水就行了。好容易碰上个同乡,你们去楼上说话吧,我跟老孙再淘弄一次也能收工了。”

伍文就坡下驴地站了起来,丁龙也不跟他们客气,拽着伍文就上了阁楼:“走,说说你那儿工地上的事儿。”

阁楼地上,多了条褥子,想是伍文搬来的铺盖,两条褥子中间的地上,放着油纸包着的烧鸡和猪头肉,还有一包馒头加两瓶酒。

丁龙捡了片猪头肉扔进嘴里,道:“来,吃,边吃边说。”

伍文进了城市后憋屈了几天,好不容易遇见能说得上话的人,话匣子打开就合不上了,他最关心的就是丁龙和王海的失踪问题:“龙哥,你们是怎么跑出工地的?你是不知道,那时候,我跟阿土叔不敢声张,下工了以后都要沿着山边找一圈,生怕你们是陷在哪个山坳子里了。找了三四天,阿土叔不让找了,就算是捡材料修补帐篷也没有捡那么多天的,况且那时候天气那么冷,人在外头,熬不了多长时间的……”说着说着,伍文的声音低了下去,似乎为自己没能坚持感到愧疚。

“也没什么,那时候什么情况你也知道。赵三哥运了粮,列文一边扣着不让进山,一边让那帮狗腿子拿着粮喊话,至少有六成的人服了软,悄悄上工头那儿领了粮食。再撑个两三天,人们饿红了眼,只要给口吃的,谁还能想起为什么罢工。赵三哥在铁路公司底下吃饭,不能明着帮咱们,一旦大伙儿都服了软,列文肯定得拿王海开刀,我们也是没办法,赶天没亮就躲了出去。有一阵儿矿上太乱,守门的都跑了,我跟海哥借着空就跑了。从工地到镇上,也吃了些苦。”丁龙抿了口酒,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悲喜,“话说回来,那事儿,谁都不能怨。没吃没喝,那么冷的天,铁打的人也扛不住。我还记得那晚咱们喝的面糊,是真香。”

“嗯,香,真香,没喝过那么香的面糊。”伍文咬了口鸡肉,咂咂嘴,硬是尝出了面糊的焦香味儿,“那时候饿得真是受不了了,列文他们大半夜又吃又喝的,我都想着把被子里的棉花掏出来吃了,亏得那锅面糊,救了命了。其实你们不跑也没事儿,列文那人作孽多了,老天爷都看不过去。那天工地上冻死三个人,列文和两个洋人劳工,都是酒喝多了,睡着冻死的。你是没见着,脖子上戴了十字架的洋人和尚念经开道,专门用马车驮上去三副大棺材,装了运下山。多金贵似的,哪像咱们,命贱,死了往山沟了一扔就算了结了。”

伍文有日子没沾过肉了,小口小口吃着,也不耽误他说话:“龙哥你还记不记得阿庆,让列文提成监工的那个?监工们都是帮会派下来的,列文一死,谁还拿他当回事儿。原想着抱着列文的大腿当奴才,不想成个监工们的奴才,成日里被呼来喝去的。劳工们也没人给他好脸色,要我说,大伙儿都拿了列文的粮,不过一前一后的事儿,谁还能比谁干净多少。看不上阿庆的,有那份骨气就别拿洋人的粮,分明拿得比阿庆多,还要瞧不起别人,那副嘴脸真是狗都嫌。”

“工地上新来了经理,史密斯也去转了一圈。罢工不了了之,粮食也送上山了。那些饿死、冻死的人算是白死了。龙哥,你不知道啊,山上下雪的时候,特别冷,赵三哥运了几趟棉衣上来,都不够卖,有些人把麻袋都套在身上了。修铁路开山,遇上雪崩,一次就没了七八十个人,都不知道埋在哪儿了……”

“阿庆也是命数不好,开山的时候,监工和看守们押着大伙儿上工,好巧不巧的,路陷了。有眼尖的早就出声提醒了,看守的洋人听不懂,只顾着甩鞭子耍威风,摔进山谷里去了。阿庆没拉住人,别的看守以为是他把人推下去的,打了一顿扔下了山。没人敢保他,人就那么冤没了。”

“我这手上生了冻疮,现在是好了,一遇冷就发痒……这算是好的了。咱们在山上开雪道铺路,得亏阿土叔见机得早,花了大价钱从赵三手里买了洋人的旧皮靴子,一双两块钱……”

“洋人个子大,脚也是真大。我跟阿土叔垫了两团棉花进去,踩得稳稳的。没鞋子穿的人,冻得受不了,只能一层一层地裹着麻布……那东西怎么能隔风挡寒!好多人都冻坏了。有那不懂事的,下了工拿热水泡脚,脚指头一个接着一个地掉,惨哪!”

“没法子,逃不走,只能一天天地熬着,赵工头这一组十几个人,到完工的时候,连着我跟阿土叔,全须全尾的就四个人,剩下三个运气也是好的,只是冻伤了手脚,比起丢了命的,我们都算是祖上积德,菩萨保下来的……”

“穿山凿冰的时候,监工都不敢下来看,他们也怕死……风雪来了,我们就躲在冰洞里避风。我们也怕死,怕遇上雪崩,可那风跟刀子似的,不躲着也不行。”

“阿土叔捡到根冻僵了的蛇,我们切去了头,炖了大大一锅蛇肉,剩下的汤水冻在门口,下了一个月的饭……”

“终于熬出来了……”不知不觉中,伍文把两个瓶子里的酒都灌了下去,说着说着,口齿混沌了起来,胡乱地念叨着什么,沉沉地睡了过去,一脸安定的释然。

是啊,熬出来了。

丁龙看着熟睡过去的伍文,似喜似悲地笑了起来,翻过今年,他也要熬出来了。

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伍文才醒来。丁龙去卡氏商会应了差事,回来时候,脸色并不好看,许是听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

中午饭由孙敬祖和胡雨掌勺,伍文想进厨房帮忙,被孙老头以地方小转不开身为由撵了出去。孙老头本身的厨艺不差,加上胡雨是操持饭菜的好手,不多时候就端出了三荤两素加一道猪脚汤。闻着熟悉的家乡味,伍文红了眼圈,几乎就要落泪。几人都是广州同乡,吃着家常菜,说着家乡话,关起门来仿佛就回到了广州的乡下,窄小的屋子在乡音中自成一片天地。

丁龙闲聊似的起了话头,问道:“阿文,你有什么打算?”

“我?”伍文突然被问到,愣了一下笑道,“我能有什么打算!先找个营生糊口,慢慢再想法子,挣些钱,回乡。听人说鱼罐头厂招人,拿的钱跟洋人一样多,就是整天跟鱼虾在一处,身上的味道不大好闻。干了两天轻省活儿,歇过来了,下午就去问问。话说回来了,还有什么能比铺铁路更累的?只要肯干总能找到营生。”

近两年不见,看样子伍文也能撑起些事了,丁龙想了想说道:“罐头厂你别想着去了,我打听过了,洋人里面只有犯了错的奴仆才会罚到那儿去。又臭又脏,冬天还好些,夏天一大群人闷在厂房的鱼堆里,身上地上尽是刮下来的鱼鳞内脏,比猪仔船还不如,不是走投无路没了法子的人,不会往那儿去。”

不用去看,只听别人说起就能想象出是怎样腥臭腐烂的地方,在座的几人脸色都有些不好看。伍文道:“我去人口市场找找,还有周围的店,总有招伙计的。”

“听东家说,从铁路上下来很多劳工,在人口市场喊一嗓子招人,眨眼的工夫就能围上来几十号人。为了拿到一份工,他们宁愿少要工钱。你想找个能攒下钱的营生,不容易。孙阿叔和胡大哥过些日子要到别处开饭店,你不如留下撑起这家洗衣店。”

“这……”伍文看向孙敬祖,“阿叔,盘下你这铺子要多少钱?”

丁龙打手势拦住想说话的孙敬祖,对伍文说道:“盘铺子的钱我来出,孙阿叔他们的饭店要是开不下去,还回来继续做这洗衣的生意,赚来的钱怎么分,到时候再说。要是饭店开得顺畅,洗衣店的生意就由你来做,赚来的钱三七分,你七我三,你看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