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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一卷

在山丘

我站在巨大的山丘上;脚下是泛着红色的废墟;小房屋顶在绿丛中泛着红光;那里——就是多纳什城。在那里,粗实的墙体将砖瓦投射到朝霞中;在那里比尔斯河在拱桥下泛着白沫,咕嘟咕嘟地流淌着;平原沿着河水两岸延伸着;空气清新;阿尔萨斯青色山脊清晰可见;从那里传来炮声隆隆。

我们听到世界战争的炮声已经两年了;炮击的火光照亮天空;天空泛着红色:青色的天空显得透明;浅红色的飞絮在空中飞扬;四周染蓝;星星突然冒出。我停下来——长久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知道从此隐没;我被征入伍:我就像一粒种子,应该被撒到战争贪婪的脱粒机里。

我抓着奈丽的手,整个身体靠近奈丽。

奈丽身披飘动的雪白色皱褶的雨衣,头戴白色巴拿马草帽,身穿轻便黄色长衬衣,腰上裹着银链条,她一边玩弄一缕鬈发,一边把自己的脸靠近我的肩膀;从她的脸上飘过一股玫瑰花香味;她的双眼闪着明亮的磷光,温柔地打量我的脸庞,好像打量一幅薄临摹画;虽然我们心连心,但是强烈的悲哀使我难受:我的奈丽将要留下来,我却要奔向那硝烟弥漫、充满血腥味的地方;我与奈丽从未分开;我们同甘苦共欢乐;五彩缤纷的国家扑向我们——从撒哈拉沿岸地区到挪威陡峭的山崖;南十字星座从地平线升起;背靠背大熊星座落下;这就是——我与奈丽分别;没有她我就像个盲人。

天色暗下来;空气稀薄;星空似乎就在我们头上;晶莹的光泽暗淡下来;阿尔萨斯山脊如披着雨披在空中飘动起来;嘶哑的炮声轰鸣。

那时奈丽使我转过身;在黑黝黝星光闪烁的天穹中渐渐显现——两个圆屋顶;两个巨人,从黑黝黝的高空旋转,如青金石一样膨胀开来:将沉重的橡树巨块琢磨成正方形。

弧线和平线交会,形成强大的多面体——形成由树木晶体唱歌的众赞歌合唱,由大量尖锐凿子加工出的树木形成色调差……这就是:约翰大厦。这些涂裹蜡的多棱角建筑在朝阳下闪闪发光,还有高高耸立在大厦上的圆屋顶,从淡蓝色的流光中反射出温柔的光泽;混凝土基座上的大门、窗户发乌——这些与一排排的柱子和没有柱子的空地形成一片迷宫。

约翰大厦坐落在森林里;一把盾牌被插到光秃秃的门楣上,森林显现出巨大而可怕的形状,就像洪荒时代死亡的动物腐尸。

春天、冬天和夏天——在潮湿、炎热、寒冷时,在阳光刺眼的强烈照射下,在潮湿的雨露中,在晶莹剔透的薄冰上,在雪花中,在风卷扬尘中,在广场,在圆棱形大厅内,在五棱角柱子之上——高高地——一堆箱子如金字塔稳坐在森林中,要攀登其上,得冒着倒塌、折断自己脖颈的风险,但是顺从变化莫测,削掉其厚厚的木片,潜入堆积的树木下端五十公分多的深处,仰面跌倒在地,脑袋耷拉下来,时而伸直身子,爬行到工作的地点,时而坐着,时而躺着,波兰人、法国人、瑞士人、挪威人、荷兰人、英国人、德国人和俄罗斯人,他们的妻子、姊妹(穿着脏兮兮的天鹅绒夹克衫,穿着打补丁的裤子,马马虎虎地把布满灰尘的裙子底边掖到腰里,用围巾包裹着嘴以躲避木屑灰尘)——我们的工作,用五英尺长的锤子敲打巨大的木凿子,为了安全将木凿子牢牢地捆绑在手腕上。

战前就零散地听到欧洲许多国家之间的各种不和:在圆顶下传来挑衅和争吵的回声,这些回声被锤子敲打的声音和树木被砍伐的刺耳的吱吱声覆盖;但是从这些忘我的争吵中,琢磨的结晶面、弯曲的蛇形,以及从断墙上掉落的多角花朵的形状凸显出来;其威力清晰可见,似悠扬的歌声回荡;多少次的冲动被嵌入这些以各种形状晃动的墙体中!

确实,观看它们,可以说:

“这就是——爱。”

轰鸣声持续。在空地中,在圆顶下——不,在森林里,在大地之上,我俯身看着柱头,通常:在凿子哐哐的敲击声中木屑飞扬:向右,向左;还——向下;凿子砍向大块头被琢磨出光面的树木;

而我,胆大妄为地挥动凿子,长时间地开凿,我——想;我们不胜任工作:砍倒、凿穿、砍下这一切;还有周围的人说着——各种方言——英语、俄语、瑞典语、波兰语,如刺耳的鞭打声;背着原木的驼背工人勉强地拖着步子;从腾起的一缕灰尘中显出多角的晶面;凿子频繁的哐当声,因急速地敲打钉子,折成两段;我下到旋磨车间;人智学的太太和小姐们,用一双双涂满煤油的手,给我把豁口磨锋利;我又挥动起凿子,以便瞄准建筑;又重新:

——“凿掉这个平面,但要小心点——不要砍劈……”

——“就在这里切入约六公分。”

——“那里已经没有可切入的地方了……”

——“一个半公分——就在那里……”——我觉得,过去的一切飞逝得无踪无影;从克里斯蒂安尼亚出发的旅程中,在某个地方作者死亡;“列昂尼德·列加诺伊”已故的尸体;我的尸体埋在俄罗斯:伊万诺夫、布尔加科夫、别尔嘉耶夫、巴尔蒙特、梅列日可夫斯基;从来没有——彼得堡、莫斯科;一会儿——是梦,我从梦中醒来,进入快乐的锤子不停息的敲打声中(来自创世界的锤子的不断敲打声);我们创建世界,雕刻出宇宙的多角柱头:土星、火星、木星、水星、金星。

确实:各民族友谊般的团结是在鲜活的劳动轰鸣声中牢固起来的;在那些日子里我们站在淹没欧洲的巨大洪水之上,站在大阿勒山顶;我知道,如果从巨浪翻卷的方舟中飞出一只发情的鸽子,它一定会带着油脂的嫩枝从多纳什城返回。

我记得:我与奈丽站在斜坡上,我紧紧地抓着奈丽的手,奈丽还低语地回答我:

——“你——爱吧。不要忘记。”

她的眼神指向大厦。大厦开始被阴影遮蔽。

奈丽穿着雪白色的风衣,如一缕青烟跑向枝叶繁茂的苹果树林,追随星火,星火向右、向左,离开我们;在那里施泰纳居住了一段时间。瞧,阳光照射在他的房间;向左——是我们的小房间,坐落在苹果树下。我们正好住在施泰纳的对面;通常,从我们的凉台可看到:瞧——施泰纳走来了。

在十字路口——同一个剪影;黑胡子的黑发男子戴着一顶圆顶礼帽,鹰钩鼻,厚颜无耻,抽着香烟,站着阴影里;那里总是有人;有人在施泰纳博士的窗户下徘徊;还——在我们的窗户下徘徊。

国际间谍,像臭虫一样,驱赶我们:战时的国际协会——就是犯罪。约翰大厦——就是间谍学校。

房子

这就是——我的房子:许多的箱子、纸屑;平放着、没有写完的小说《科季克·列塔耶夫》;小说的语句结构和布局呈层级的循环运动;在这里艺术结构的设计如绘画一样,由一串串词句形成,在之字形中吐出的隐约可见的圆顶下画圈;但是大厦圆顶下的建筑适合我;建筑被切出的晶面体交错,表现为文学创作的声韵协调;在约翰大厦圆顶下,美妙的微风吹拂着我;在这里文学的雨露滋润着我:“科季克”。这就是——他:在俄罗斯我写的不是他;为此需要坎帕尼亚的蓝色天空。

我在这里一直坐到日出;还有——电灯亮着;我知道:因此在多纳什城居民中间流传着荒诞的传说:人们怀疑我们小房子发出的灯光信号。我连续忍受失眠的痛苦,半夜两点打开电灯,动手写《科季克·列塔耶夫》;我写作用的摘要,准是它们:摘要,如果要加工它们,一定会编成一本书;但是应该把它们扔掉:不能把它们随身带走。

我知道:我不在家时(我和奈丽到卢加诺),那些贪婪的手翻寻过我的文件和草稿;还有戴着圆顶礼帽的先生,可以想象,他的鼻子嗅到我的摘要,甚至嗅到我的诗歌(文件的混乱就反映出这些);我想象,看不懂摘要的“间谍”是多么懊恼。“间谍”是德国人、法国人或者是……英国人。我把这些摘要藏在鲜艳的文件里;我和奈丽——忍不住地发火,十六个月强忍脏兮兮的棕红色泽褪色、剥落;我把它们包在天蓝色的大光纸里;在缝隙里插入一缕红紫色的光泽;这样我的脏兮兮的棕色的家园变成一个美丽的砌了瓷砖的房子;在桌子上散放着明暗色调搭配的各种各样的颜色,选择纸张,替换颜色,房子的支撑成为流动的,如词语,这些——在《科季克·列塔耶夫》里;房子里的一切变成绯红色的,之后——一切又变成红色;墙上一会儿深蓝色,一会儿黄色,一会儿单一色调的天蓝色跳跃:我用各种颜色发出信号——给我内心的神灵世界(这些资料不就是为了定我间谍活动罪吗?)。

我的小房子:一些箱子、纸屑;还有派我参战的奈丽?在那个最后的一晚,似乎:我在硝烟弥漫、炮声隆隆的地方与奈丽告别。

我记得,那个晚上ППП太太造访我们,在大厦圆顶屋顶下她的大臂腕血流如注;一个年轻的瑞士女人也来到这里,她也是个画家,穿着古怪的威廉·退尔农民服装,穿着坎肩,戴着白色帽子,如青年人激情的化身,敌对国家的艺术家和诗人们带着这种激情来到这里,在大厦圆顶下友好地拥抱,内心饱尝与家乡脱离的难以忍受的痛苦;我们难以不醉心于大屠杀的号召;我们饱尝痛苦之后得到兄弟情谊;兄弟般的友好得到强化:碧绿大厦的圆屋顶用纽带将我们连接。

我记得,晚上我们聚集在巨大的木工作坊里;我们坐在锯木机、截木、砍平的木头中间,蜷缩在体积巨大的截木上;周围冒出了被凿子砍伐的有半个豁口的建筑,如绝迹的动物的头;施泰纳博士来到这里:给我们授课。

我们了解在装饰创造线、思想线与我们身体内的血脉线之间惊人的相互关系;在血液循环圈(大圈子、小圈子)及黄道圈和行星圈与太阳系之间的相互关系;我们之前真正的层递消失,从来就不存在艺术;我们却分开,一边从早晨重新聚集,一次又一次:实现以前从来没有的艺术圈子。实现切割玻璃照相和声韵协调,实现用动作描绘词的声音艺术,实现这个在世界上从没用木头雕刻的建筑的奇怪艺术,也没有类似的建筑。

而奈丽常常把我领到一大堆有棱角的木头前,指给我看,就如了解几个世纪时间线上的神秘法则的修女;而她炫耀的目光在我内心破碎的心脏中间点燃了我的心脏;而我,全身拥有着无法说出的对奈丽的爱,挥动凿子,这样想她:

——“我了解你!……”

——“你——从空中走向我!……”

——“你照耀着我。”

——“你——就是我游行到山上。”

——“神灵降临到我的内心……”

——“你离开我的那一天:我——下落。不要抛弃,不要忘记,要爱,记住……”

就这样——我离开了她:她不想与我一起走。

我记得:那个晚上已故的摩尔根施泰恩的妻子来了,与她一起的是Б,Аo的成员,我给他们鞠躬;他的面容出现在我的面前;如果你们想看到导师爱克哈特大师,他穿着常礼服,戴着有檐的黑色礼帽,在旷野里阅读着摩尔根施泰恩的书,谈论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尼采,那么——就请你们到瑞士来,到多纳什城来;在那里你们将看到他:来自纽伦堡的教育家;拜倒在属于“德国佬”民族的智慧、生活功绩面前;在沮丧的时刻他在这里支持我;我曾与他处过一段时间;他低沉而有力的、稍粗暴的话语深入我的内心;似乎,他的话——就是天空;外表上是深蓝色的,穿透了我的内心深处;他那双大眼睛充满力量,他一边给我讲解尼采,一边翻阅《约翰福音》;我清楚地看见:我面前——不是约·爱克哈特。我却暗自喜欢他。但是“德国人”造访我,大概,引起密探的注意;就是我看到的“戴圆顶礼帽的黑发男子”;我再补充——控诉的一条:德国间谍,肮脏的“德国佬”,在我回国之前造访了我这个俄罗斯人。

伯尔尼注释标题瑞士首都(从1848年起),阿勒河上伯尔尼州的行政中心,建于1191年。

在英国领事馆宽阔的大厅里,一个外表殷勤、好客的太太给我和朋友各一大张纸,我们应该在纸上签字:纸上都是一些细小的表格,我们填满这些表格之后,向英国人汇报,我们是何人;还有——在这张纸上还要写上年龄、数字、地点、日期、姓名;为何要填与当今世界局势无关的表格,不知怎的: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是何人,我的父亲什么时候去世的,母亲结婚前的姓氏;总之,那就是个登记生活的履历表;那里有一个表格:关于我在敌对国家的住所;发现,我还在柏林的东西(不幸的人,我做了些什么?我用流放到柏林将自己写入间谍的名单)。

表格被拿走:有点蛮横无理的官员装作福尔摩斯的样子——突然走出去:不友好地离开我们,飞速地从我们旁边过去——把门砰的一声关住,四面的墙壁震动,就像炮击声;英国代表更肆无忌惮的手势显然是针对我们的:我们好像是恶棍似的(登记表就已表明);第一点:在瑞士的生活可疑;第二点:在这里、在德国的瑞士居住可疑;第三点:更可疑的是,我们还在巴塞尔附近居住(巴塞尔——就是临界法国的阿尔萨斯);第四点:西方战场离我们到瑞士十五公里等,依此类推。

首先我突然想到,在这里,在这个领事馆,说实在的,我们是罪犯(兄弟情谊、爱情、人性,所有内心最好的感觉——就是间谍活动和背叛);作为俄罗斯英勇的代表,我应该杀死来找我们的人,我却友好地与他说话。

但是我的思想被打断;那个厚颜无耻的“福尔摩斯”打开门,命令式地传唤我的朋友;我明白了,“审问”开始了。我们出现在英国领事馆,为的是允许我们返回俄罗斯,最令人不快的事情降临到我们头上,服兵役;领事馆的官员敢于把我们、先生们与间谍混为一谈;令人厌恶的东西;持续了几分钟;已经过了一个半小时;朋友还没有返回。门外时而听到无耻的喊叫声,时而听到朋友愤怒回应的反抗声;我等着;门开了个缝隙,进来一个人,从穿着的衣服和戴着的帽子让人想到——典型的耶稣会会士。他在我的对面坐下之后,眼睛死死地盯着我;还——厚颜无耻地微笑着;他脸上那对眼睛无礼地盯着我,说:“你被逮住了。”……在我的耶稣会会士身上显现出许多我熟悉的噩梦的轮廓;我却觉得:我要疯了;所有的障碍被清除;我——就是浮士德;我的面前——就是狐猴。于是疾病暴发,我忍受它的折磨,被疾病困扰。

没有倒下——没有,没有——我的最可怕的噩梦脱离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