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之爱
白天下了一场雨。
花园里十分潮湿。
我们坐在露台上,看远处地平线上圣日耳曼和维罗夫莱的灯火交汇在一起。从我们这里,从我们这森林覆被的高山上看来,远方仿佛一片海洋,而我们辨别着,哪些是堤岸上的灯光,哪些是灯塔之光、轮船上的信号灯。完全是不着边际的幻想。
寂静。
从客厅敞开的门里,从某个非此国带给我们的收音机里,传来《濒死的天鹅》结尾处那如泣如诉又激情澎湃的和弦。
之后又是一片寂静。
我们在昏暗中静静而坐,香烟头上的光点闪闪烁烁,像红色的眼睛。
“我们怎么不说话?跟消化自己午餐的洛克菲勒一样。我们也没定个纪录要活到100岁。”昏暗中一个男中音说道。
“洛克菲勒不说话?”
“早餐后沉默半小时,午餐后沉默半小时。40岁时开始不说话。现在他已经93岁了。他还总是请客人来吃午餐。”
“那客人们怎样?”
“也沉默不语。”
“真是愚不可及!”
“为什么?”
“因为他们有希望。如果是一个穷人突然想起来为了消化而不说话,大家一定都会认为,没必要认识这样的傻子。他请那些客人吃的,一定是某种非常卫生的海鲜餐吧?”
“那是自然。而且每块食物咀嚼不得少于60次。”
“无耻之尤!”
“咱们最好讲点有胃口的事儿。彼特罗尼,您给我们讲讲您的某次冒险。”
香烟头闪烁一下,那个在这里被叫作彼特罗尼的人穿着防寒鞋罩,打着跟西服色调一致的领带,漫不经心地懒懒道:
“好吧,恭敬不如从命。讲什么?”
“讲点儿关于永恒之爱的故事吧。”一个女人清脆的声音道,“您曾经遇到过永恒的爱情吗?”
“那是自然。我遇到的都是这样的。全部都是绝对永恒。”
“真的!是这样吗?那您哪怕讲一件也好。”
“一件?这种事太多了,真是很难选择讲哪个。”
“所有的都是永恒的?”
“都是永恒。比如说,我可以讲一个发生在火车上的小小冒险。当然,这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不久前发生的事不方便讲。这事发生在史前,我指的是战前。我从哈尔科夫坐火车去莫斯科。旅途漫长寂寞,但我是个善良的人,命运同情我,便在一个小站给我送上来一位非常漂亮的女旅伴。我一看,她十分严肃,一眼都不看我,就一边看书一边啃着糖果。不过最后我们还是聊了起来。这位女士的确非常严肃。几乎第一句话就宣称她深爱着自己的丈夫,是那种永恒之爱,至死不渝,阿门。
“好吧,我想,这是个好兆头。您设想一下,您在热带雨林里碰到一只老虎。正在惊慌失措怀疑自己的猎技和能力之时,那只老虎突然夹起尾巴钻进灌木丛,把眼睛眯了起来。这意味着,它胆儿小了。明白。也就是说,这至死不渝之爱就是那丛灌木,我的女士立刻钻进去躲了起来。
“好吧,既然她害怕,就要做得小心点儿。
“‘是啊,’我说,‘夫人,我相信并且崇拜。您说,如果我们不相信永恒的爱情,我们活着又是为了什么?而且爱情里水性杨花是多么可怕啊!今天跟这个女人搞点浪漫,明天又换了另一个女人,就别说这有多么不道德了,简直就是让人不舒服。
“这得弄出多少麻烦事儿。偶尔您把名字弄混了,那可了不得,她们这些‘爱的对象’个个气量狭小。您要是不小心把玛涅奇卡叫成了索涅奇卡,那就等着倒霉吧。就好像索菲娅这个名字比玛丽娅难听似的。或者您把两个地址弄混了,感谢爱之惊喜的信寄给了两个月没见过面的一个傻女人,而‘新人’收到的信中用矜持的语气说,很遗憾,往事一去不返。总而言之,这太可怕了,当然这些事情我都是听来的,因为我只会去谈一场永恒之爱,而这永恒的爱迄今尚未遭遇。’
“我的女士听入了迷,甚至张开了嘴。真是可爱啊,这位女士。她完全被折服了,甚至开始说‘咱俩’:‘咱俩都明白,咱俩都相信……’
“那我当然也跟她‘咱俩’了,但用的却是最恭敬的语气,眼睛低垂,声音沉静温柔,总而言之,‘开始上演第六个节目’。
“快到12点的时候已经转到第八个节目,我提议明早共进早餐。
“吃早餐时我们已经成了朋友。只有一点尚不尽如人意:她言必谈自己的丈夫,一直‘我的科利亚,我的科利亚’的,而且不管说什么都能绕回来。我当然极尽所能地暗示,他配不上她,但也不敢太明显,怕引起反感,反感对我来说就有些棘手。不过若说到手,她的手我早就吻过了,毫无阻碍,而且想怎么吻、吻几次都没问题。
“快到图拉的时候我突然有了主意:‘哎,亲爱的!咱们赶紧下车,一起等下一列车吧!求您!快点儿!’
“她惊慌失措道:‘那我们在这里要做什么?’
“‘要——做什么?’我声情并茂地大喊道:‘去拜谒托尔斯泰墓啊!是的,是的!这是每个文化人的神圣义务。哎,搬运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