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里斯·利沃维奇有一颗善良的心。他为自己的法妮而感到痛苦。他变黑了,也憔悴了。但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告诉她,将要离开她。他没法想象这个可怕的时刻。他一直望着她,心里想着:
“你微笑着,你整理了毛毯,你将苹果藏到了食品橱留到明天再吃。而你什么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对你来说,事实上,已经没有地毯,没有苹果,没有‘明天’,没有微笑,是的,再也没有‘任何微笑’。当然。我知道所有这一切。我拿着将要杀死你的刀。拿着,又哭着,但却不得不杀死你了。”
他想起了上帝:
“我可怜上帝,他就像我现在一样,看到了一个人的命运,因而悲伤并痛苦。”
鲍里斯·利沃维奇完全忍受不了了,成了神经衰弱患者,他去找了占卜婆。他一直想着可怕的时刻,一直想象着,法妮会如何尖叫,会如何倒下,或者,有可能,会沉默地望着他。她会不会突然发疯?可千万别是这样,这是最糟糕的了。
而他爱着“圣母马利亚”,又不能拒绝她。他想了又想,思考了又思考,绞尽脑汁,愁肠百结。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我不能立刻就离开这个或那个。
“我要等待时机,心理机会。我要等待吵嘴。哪怕是因为某件琐碎的小事。小事总是能够演化为大事,那时就会创造气氛,在那种情况下就能轻松而容易地说残酷的话。对她来说也容易接受一些。”
渴望的时刻这就这样来临了。他们吵架了。争吵时,她说,他性格很糟糕,已经无法再同他一起生活下去。他明白,最好的时刻已经到来:
“啊!这再好不过了!我也这样认为,我们到了该分开的时候了。”
他因为恐惧闭上了眼睛(只是为了不看到她的脸)!
“我应该最终告诉你实话。我想要离婚。我爱上了另一个女人,她也爱我,我们已经对彼此承诺过了。我要求和你离婚。”
他感到窒息,睁开了眼睛。
她站着,就像刚才一样,脸色通红,怒气冲冲。她摇晃着脑袋,喊了起来:
“什么,这样?那好吧。只是你要知道,我要带走饭厅里的家具。”
他等待着眼泪,绝望,疯狂,或许,甚至是死亡,可听到这些关于饭厅里家具的话后,他摇晃起来,失去了意识。无论如何,他总是能应付她的绝望和眼泪的。而这种可怕的场景他却没有预料到,也无法承受。
“你不和自己的‘圣母马利亚’结婚了吗?”了解这一家庭悲剧的朋友问道。
“不,我亲爱的。这次可怕的事情之后,我的心已经无法再相信新的幸福了。我对爱情失去了兴趣。还是留下来和法妮一起过——难道不是一样的吗?……实在是太震惊了。不,我已经是毫无出息的人了。我不需要任何人,也不相信任何人了。”
4在电车上
掉了皮的、脏兮兮的电车看起来就像是笨重的蜜蜂,装满了蜂蜜,慢慢沿着蜂箱歪斜的小板爬着,沿着涅瓦大街摇摇晃晃的轨道发出咝咝声。
乘客们像一堆灰色的沮丧的甲虫,紧紧围绕着它。紧贴栏杆的平台上站着一位过去的贵族。贵族,是因为他戴着破旧的大贵族海狸皮帽子,光秃秃的衣领也是海狸皮质的。他的脸是如此消瘦,就像是铁拳从上往下弄平了他的面颊,因此下眼睑与嘴角沉重得下坠了,他的脸是清秀的,习惯于安静地思考和沉思。他个子很高,在这狭窄的、压扁的一小撮人群中他很显眼。
而他旁边的妇人因为干瘦张着嘴巴,一双像是被偷去了钱包般充满敌意的、惊慌的眼睛;翻鼻孔的小伙子则张大嘴巴,面色苍白可怕,面容丑陋;而哭泣的老大娘整张脸只有红色的鼻子和红色的眼睑,悲痛使它们浮肿起来,而其余的一切则都被遮盖了。在她黑色的边角擤过鼻涕的头巾包裹下,老大娘的脸部再也看不到什么了。
“哦,天!哦,天!”
挤压、窒息。如此沉重——重!
电车静静地爬行。它那沉重的,耷拉下来的尾部超载了,垂向地面,没法行驶。它爬过变硬的、肮脏的雪堆、垃圾、破烂、动物尸体。而在人行道上聚起一小群人。他们围绕着俯卧的马匹聚集起来。马被卸了套,也就是说,已经躺了很久了。它的肋部肿胀得很厉害,口鼻之下有一小片干草。显然,不知是谁塞给了它,以便为它,而不是为自己的生命祈祷平安。或者他们认为,如果马会了解,这世上还有干草,就会鼓足气力,战胜死亡。
不,干草并没有起到作用。它静静地躺着,肋部肿胀,没法站起来。马无法呼吸。当然。瞧,它并不想吃东西,不想。您明白吗?它不想吃……
手伸向海狸皮的帽子,这样瘦弱的、裸露的、破烂的袖口……过去的贵族摘下帽子,安静地垂下头,在胸前画十字祷告。嘴巴张开的青年人咧嘴大笑——用眼睛搜寻所有人,邀请大家一起笑。但周围只有安静的面孔,一双双严厉的眼睛望着他。他惊慌失措,弯下腰藏在了流泪的老大娘身后。
过去的贵族如此简单、虔诚地在苦难与死亡面前裸露头部,并以圣父圣子以及圣灵的名义为被折磨而死的动物卑微的灵魂画着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