蛆虫
一
旺达今年12岁,是个肤色黝黑、身材高大的小姑娘。她从学校回来时虽然脸被冻得通红,心里却十分高兴。她在房子里开心地疯跑,一会儿碰到这个,一会儿撞到那个。女孩儿们想让她停下来,却被她的喜悦感染,也跟在后面跑起来。不过每当安娜·格里高利耶夫娜·鲁勃诺索娃经过她们身边时,她们都会战战兢兢地停下脚步。安娜·格里高利耶夫娜·鲁勃诺索娃是个老师,这些女孩儿们就住在她家。安娜·格里高利耶夫娜生气地嘟囔着,在厨房和饭厅之间跑来跑去,手忙脚乱。安娜·格里高利耶夫娜的丈夫,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马上就要从单位回来,然而饭还没好,旺达又调皮捣蛋,这些都让她很不高兴。
“不行,”她懊恼地说,“这是最后一年让你们住这儿了。在学校里就被你们烦得要死,回家还要花那么多时间照管你们。不行,我受够了,太累了。”
安娜·格里高利耶夫娜面色铁青,一脸狰狞,黄色的尖牙从上嘴唇下露了出来,经过旺达身边时顺手重重一拧。大家都害怕安娜·格里高利耶夫娜,旺达安静了一会儿。可是没过多久,整个屋子就又充满了欢声笑语和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鲁勃诺索夫家前不久才建好一栋单层小木楼,他们很是以此为荣。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在省政府工作,安娜·格里高利耶夫娜在女子中学当老师。他俩没有孩子,也许正因如此,安娜·格里高利耶夫娜才总是满脸怨气。她喜欢拧人,也有的是人可以被她拧:每年都有几个外地学生会住在他们家。安娜·格里高利耶夫娜的妹妹,热尼娅也和他们住在一起。热尼娅今年13岁,身材矮小,十分瘦削,肩膀更是皮包骨头,嘴唇又厚又凉,血气不足。她长得像姐姐,就像小青蛙像老青蛙一样。除了热尼娅,鲁勃诺索夫家里现在还住着4个小姑娘:旺达·塔姆列维奇,来自卢比扬斯克省最边缘的几个小镇之一,父亲是个守林人。小姑娘眼睛大大的,性格很活泼。她心里一直偷偷想家,每到冬末(这是她在鲁勃诺索夫家寄住的第3年)她都会因为想家而萎靡不振。姑娘中最年长、最机灵的是卡佳·拉姆涅娃。另外两个女孩都满了13岁,萨沙·叶毕方诺娃长着一双黑眼睛,很爱笑,美女杜尼娅·赫瓦斯东诺夫斯卡娅长着一头浅褐色的头发,是个懒人。
旺达有理由高兴:今天她在最难的那门课上得了5分。死记硬背对旺达来说是大难题,她觉得那样学习很无聊。如果背诵的东西没意思,她的思维就无法集中,总会幻想自己来到一片神秘、静谧,覆盖着皑皑白雪的森林。她和父亲经常坐着小雪橇在林中穿行,冷杉肃穆沉郁的枝丫被雪团压弯,垂在他们头顶。冷冽的空气一道道灌进胸膛,锐气逼人,令人心旷神怡。旺达沉浸在幻想中,时间飞逝,课文没背下来,不得不在课前匆匆看上一遍,如果老师提问就只能随便应付一下,得个3分。
昨天晚上很成功:旺达完全忘了家乡远郊的森林。今天她一字不差地照书回答了神父在课上的提问。神父是神学老师,他遵循老方法,40年前老师怎么教他,他现在就怎么教学生。神父表扬了她,说她是个“能干的姑娘”,给了她5分。
所以旺达才会在房里疯跑,去逗弄那只名叫尼禄的,表情阴郁的大狗。尼禄虽然傲气,却仍然大度地容忍了她淘气的举动。她哈哈大笑,搅得其他女孩不得安宁。她动作太快,快得屏住了呼吸,心情太好,好得癫狂了起来。旺达没收住脚,撞到了忙忙碌碌的女仆玛拉尼娅,撞掉了她拿在手上的盘子,不过旺达反应很快,在盘子落地前及时抓住了它。
“哎,你怎么不去死呢,疯丫头!”玛拉尼娅喝骂道。
“旺达,别胡闹!”安娜·格里高利耶夫娜喝斥她,“你会打碎东西的。”
“不会啊,”旺达开心地叫道,“我这么灵活。”
她穿着高跟鞋,张开双臂转起圈来,将一个放在餐桌边沿的茶杯碰到了地上,那是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最爱的茶杯。旺达吓得浑身一震:瓷器破碎的声音传来,清晰、悦耳又无情,五颜六色的碎片在地板上滚来滚去。旺达双手捂住胸口,守着那些碎片。她原本漆黑、活泼的双眼无比惊惶,黝黑丰满的双颊瞬间变得惨白。女孩儿们安静下来,围在旺达身边,担忧地看着那堆碎片。
“闯祸了吧!”热尼娅训斥道。
“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会收拾你的。”卡佳说。
萨沙·叶毕方诺娃突然觉得很滑稽。她嗤地笑出声来,为了不笑得太夸张,便像往常一样,用手把嘴捂住。安娜·格里高利耶夫娜听到了茶杯落地的声音,从厨房跑出来,嘴里喊着:
“这是怎么回事?”
女孩们住了嘴。旺达浑身发抖。安娜·格里高利耶夫娜看见了茶杯碎片。
“真是够了!”她叫道,眼神阴沉狠厉,“谁干的?马上交代!是你干的吗,旺达?”
旺达不说话。热尼娅替她回答道:
“就是她,在桌子边跳来跳去,又是转圈又是挥手,把茶杯碰到地上打碎了。我们所有人都制止过她,想让她别再胡闹来着。”
“哼!真是多亏你了!”安娜·格里高利耶夫娜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说道。她气得脸色发绿,黄色的尖牙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旺达飞快地扑到安娜·格里高利耶夫娜身上,用颤抖的双手抱住她的肩膀,恳求道:
“亲爱的安娜·格里高利耶夫娜,别告诉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
“好,我不会告诉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安娜·格里高利耶夫娜恶声恶气地说道。
“您就和他说是您打碎的嘛。”
“我会打碎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最爱的茶杯?你的脑子呢,旺达?我可不会袒护你,自己闯的祸自己收拾。茶杯碎片也得你自己拿给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看。”
旺达哭了起来。女孩们开始收拾碎片。
“嗯,对,你自己拿给他看,他会感谢你的,我的好姑娘。”安娜·格里高利耶夫娜的声音里满是恶意。
“看在上帝的份上,您别告诉他,安娜·格里高利耶夫娜。”旺达又开始求她,“您惩罚我吧,然后告诉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是猫把杯子打碎了。”
萨沙把那些细小的碎片捡起来捧在手心里,边收拾边噗嗤发笑。
“穿鞋子的猫!”她压着嗓子叫道。
卡佳悄悄制止了她:
“哎,有什么可笑的?要是这茶杯是你打碎的,你也会哭成这样。”
安娜·格里高利耶夫娜把双手从旺达的怀抱里抽了出来,重复了一遍:
“别求我了,我肯定会告诉他。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的妈呀,真得好好教训你!怎么,都收拾干净了?”她问女孩儿们,“放这儿吧。”
安娜·格里高利耶夫娜把碎片放进盘子,再把盘子端到餐桌上,放到最显眼的位置。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一回来就能看到。安娜·格里高利耶夫娜对自己的创意十分满意,随后她又开始在桌子和炉子之间跑来跑去,嘴里低声冲旺达说着狠话。旺达绝望地跟在安娜·格里高利耶夫娜身后,求她把碎片收走。
“等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吃过午饭再告诉他行不行!”她痛哭流涕地说。
“不,亲爱的,就得让他一进门就看见。”安娜·格里高利耶夫娜恶狠狠地回答道。
安娜·格里高利耶夫娜一步不让,旺达心中涌起一阵浓烈的恨意,她绝望地挥动双手,低声叫道:
“原谅我吧!您毒打我一顿也行啊!”
其他女孩平静地坐着,低声聊着天。
二
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回家途中还美美地计划着,回家之后先喝点儿水,吃点儿别的东西解解馋,再美美地饱餐一顿。天气晴朗,太阳西斜。卢比扬斯克常年刮风,今天也不例外,一片片松软的雪团被风从雪堆上吹起,在空中飘飞着。大街上空荡荡的,低矮的木头房子矗立在地里,夕照之下一片绯红。松散的篱笆延伸出去,似乎没有尽头。树丛银装素裹,从篱笆上方探出头来。
鲁勃诺索夫沿着狭窄的小桥向前行进,雄赳赳地迈着自己的罗圈腿,一双小眼睛在面色红润、长着雀斑的脸上微微闪光,快乐地四处张望。突然,他远远地看见了自己的敌人,安娜·弗明尼齐娜·比季列娃,一个说话刻薄的中学教师,40岁的老姑娘。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有些郁闷:难道他要冒着摔进雪堆里的危险给她让路?她就那么自顾自地走着,紧紧抿着那张恶心的嘴,蛇一样的眼睛盯着地面,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最烦的就是她这副样子。他用力攥了攥右手中的手杖,坚定地迎敌而上。手杖的芯是铁的,外面包了一圈厚厚的桦树皮。两人面对面站定,互相瞪视的眼睛里迸射出火苗。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首先开口:
“混账!”他不可一世地说道。
说完,他发现安娜·弗明尼齐娜的背后还有一个人,那是她的女仆玛什卡,女仆手里还抱着自家小姐的书。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很遗憾,因为旁边有人看着,没法再骂得更难听了。
安娜·弗明尼齐娜嘶哑着嗓子小声说道:
“不学无术的小白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