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它运到哪儿去?”谢尔盖问。
“运到冲压床那儿,”父亲说,“在那里把它压成废铁。”
“你心疼机器吗?”儿子又问。
“有什么好心疼的?我会记得它,这就行啦!”父亲回答。
父亲说完走到新机器前,启动了机器。它温柔地快速运转,像小孩子一样温顺。
谢尔盖很高兴,自己有这样一个父亲:他生下他(谢尔盖一点也不记得这回事了。他想不起来,忘了),然后打倒了一切资产阶级回到家。现在用坏了旧机器,开始使用最带劲的新机器了。可是父亲也是个落后的人。一次他问谢尔盖和玛妮娅:
“我曾经在哪儿听说过哺乳动物。这是什么?你们恐怕也不知道吧,白上学了。”
“不,我们知道!”玛妮娅说。
“那是什么?”
“嗯,比如说,怎么给你说呢!”谢尔盖认真地说,“比如大象、狮子、你……”
“还有我……”女儿补充道。
父亲不同意。
“你们没喝多少牛奶,你们不是哺乳动物。”
“父亲,你说话也不想想!”
“我们小时候是没喝过,”玛妮娅解释,“可是现在每天都吃炼乳:比牛奶还营养呢!”
“显然,咱们都是哺乳动物。”儿子肯定地说,“你不了解事实。你该去上学了。”
父亲哑口无言。他喜欢自己孩子这样羞辱自己。这意味着,生活在前进,人们在长进。经历过劳动、打仗和情感之后,他意识到,如果仅靠他一个人的智慧与情感,要理解寻常的自然法则,他需要活上几千年。他可以承受机器电流穿过身体的打击;与敌人浴血奋战时,可以将性命托付给幸存的同志;然而他是用自己心脏的张力在承受机器的工作,脑子里却是一片混沌。
4
波尔特诺夫开始上技术夜校。刚开始时,他坐在课堂上像个傻子一样,每天都想放弃。
“我真是没用!”他想,“有文化的人不会让我开机器了,我到进棺材那天都只会敲大锤……”
每天夜里他唉声叹气,睡在床上辗转反侧。睡在旁边的大孩子们明白父亲的心思,蒙在被子里好笑。可他却独自犯愁,如何才能学会思考别人早已明白的内容。为此他需要把分子、分母、小数、比例、折旧率等设想成他明白的东西。在迷雾一般的脑子里,他把分数想象成骑兵,分子是战士,分母是战马;小数就是骑兵在飞驰,他与马之间有小数点的野草阻挡,把他们分开,迫使他跳下马。因此骑兵从马上跳到了马的肚子下面——变成了分母,然后又与马站成了一队。波尔特诺夫把折旧率想象成父亲传宗接代的精子。当波尔特诺夫想出了这样一套系统后,很快就掌握了科学知识,把科学永久地装入了自己的大脑和身体里。后来他已经非常习惯与科学打交道,甚至开始教妻子学习物理和力学。她也很快就听懂了他的讲解。她现在也需要力学和电工学的知识。他们搬进了新家——有3个房间、带天然气的厨房、浴室、电熨斗和无线电收音机。这样一来,波尔特诺夫的妻子也有了整整一个车间的机器——有用的机器和危险的机器。
完成了3年的学业后,波尔特诺夫当上了厂里所有重型设备的负责人和副厂长。他很快就开始扩大工厂规模,因为铁路和新城市建设中修建了数以百计的桥梁。波尔特诺夫领导了新车间的建设、旧车间的改造,换上了动力强劲的新设备。他惊异地发现,车间里旧东西只剩下了墙上的几千匹砖,他已经找不到自己过去的工位。
波尔特诺夫的孩子,谢尔盖和玛利亚长成了小伙子和大姑娘,两个小一点的孩子也长大了。父亲很尊重自己的大孩子,就像尊重比他地位高、懂得比他多、认识世界比他准确的同志。他对这样的情形暗自高兴。孩子在场的时候,他表现得更为小心谨慎。波尔特诺夫的妻子向丈夫和孩子学会了操作各种家电设备。自己熟练掌握后,还教会了邻居和其他熟人正确用气用电、使用洗衣机、吸尘器,还用双手比画着教他们维修这些设备。她被委以重任——先被任命为住房管理委员会成员,后来还当选为区苏维埃代表。
全家人每天晚上都聚在一起。而今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不仅是亲情和习惯,还有相互之间的兴趣、友谊,有时还是对自己或他人取得的成绩的共同赞叹。
“从前的世界像是石头做的。”父亲吃下一块馅饼,说道,“常常是10年都看不见一条街道出现,只看见房子在变旧,人在变老……每个人都担心,怕发生什么祸事。现在我们把城市弄得像玩具似的,世界没有石头那么硬了,我们都比它硬。”
“大自然可是件严肃的事儿!”大儿子说,“你别得意忘形。我们正在学宇宙物理,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人要想弄懂宇宙,还得做很多改变。”
“好吧,”父亲说,“重要的是,我们在向前走,而不在于走多远。我们先是在大地的最低处保存人,培育人,然后往上走。党章里随时可以增加条款,我们想帮助全世界的大自然尽快完善自己的事业,它也是赞同我们的——你看,工人阶级没时间生孩子的时候,你俩都是我一下子生出来的,现在这样的事也经常听说——这儿生2个,那儿生3个,还有一次生4个的。日子变好了之后,后代就成群地出来了,几大军列的孩子爬到了世上。这就是大自然!”
“爸爸,你最好还是给我们讲讲白军吧!”小儿子格里高利请求道,“讲这些我们听着没意思!”
“没意思,没意思……他们有什么好讲的:你也要去打白军的,到时候就知道了……”
“我会生几个孩子?”小男孩问。
“8个,10个,14个,”父亲回答,“快点长,让白军都怕你,他们就不敢惹你了。”
“14个孩子?这真不错!”男孩说,“我还想就1个——看来少了……”
窗外的莫斯科亮起了灯光。这座城市里人越来越多,崭新的高楼大厦层出不穷。数百万人呼气成云,夜间灯光在云上颤动着,仿佛映照出他们夜以继日的劳动场景。
波尔特诺夫躺下睡觉。妻子躺在他身边。他俩都没说话,每个人的意识中都支离破碎地显现出他们过去的生活。孩子们睡在另一个房间。他们都在看书,勾画蓝图,思考未知的美好生活。他们有时不得不孤身一人,屈从于荒诞的世界,像父亲那样身负重伤。现在就让他们成长生活在莫斯科、故乡和家庭温暖的灯光里吧……波尔特诺夫一只手抱着妻子睡着了。他想休息休息,以免过早地衰老疲惫死去。他还要再次——与数百万长大的孩子们一起——去战斗并取得胜利,再次穿着破旧的军装回家,回到老去的妻子身边——坐在壁炉前,温暖在路途中冰冷的身躯。
波尔特诺夫在睡梦中抚摩着妻子的肩膀,她醒来擦去了自己的泪水,仿佛第二天一早她就要与丈夫长期、永久地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