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伦富安置好秀英娘,在院子找不着吴玉节,就奔到堂屋,问吴秀英和老陈夫妇。吴秀英的嘴巴子,刚才被席伦富打肿了,呜呜着说不知道。老陈给吴秀英擦嘴上的血,也说不知道。席伦富看吴秀英说话的时候眼神躲闪,凑近一步,指点着她的鼻子说,你要是伤了玉洁,你没好果子吃。作为一个队长,村子里出了人命攸关的大事,不但有碍仕途,传出去脸面上也不好看。吴秀英嘴硬,还不说,席伦富急了,扇了她一个耳刮子,说,你的不说,我照死里打你,信不?!说着,又一个嘴巴子,这一下用尽了力,把老陈的手都震飞了。吴秀英耳边一片蜜蜂嗡嗡声。她叫起来,别打了,别打了,他在马厩里。
席伦富大步,跨出堂屋,闪身进了马厩,果然在马厩里面的一个马粪堆里,找到吴玉节。吴玉节被拴在料槽上,一声不响。看见席伦富进来,神情漠然。席伦富问他,吴秀英打你了吗?吴玉节不置可否。
席伦富把吴玉节带出马厩,原准备把他交给秀英娘,都快下午一点了,让她做饭给吴玉节吃,看看眼前这个烂摊子,遂决定把吴玉节带回自己家,随便弄点饭,让孩子吃了先去上学。他手牵吴玉节,出了大门。我和小四看见了他,一起大叫,吴玉节,张老师喊你下午报到,去上学。
吴玉节看见我和小四,眼泪啪嗒啪嗒流下来。席伦富看见我说,你吃饭了没有?我说,没有。席伦富说,走,我家吃过饭了,带上吴玉节去你家吃饭,完了,你们一起去上学。我说,好。
我在前,席伦富领着吴玉节在后,小四走到家门口,拐弯进去了。眼看也到我家了,忽然想起抄作业的事。刚才光顾看热闹,把这茬给忘了,我霎时出了一身冷汗,可是席伦富已经走到我前面去了,我只好跟着进去。进家门的时候,我爹很热乎地招呼席伦富,还问我开学第一天上新课了没有,吃饭间还给我夹了一块红芋股轮子。这下我就放心了,看来班主任张颖没有告我状。于是,痛快饱餐一顿。饭后,我爹对席伦富说,你得把吴玉节的事彻底解决才算完,他们一家闹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你是队长,该带着玉洁,当面锣对面鼓,同着秀英娘、秀英和她男人,别的事不说,得先把玉洁的事情说妥了。秀英娘才四十岁,离死还老远呢,怎么老是分房子分屋呢?席伦富说,吴秀英以前也找到我,说吴玉节又不是她娘亲生的,没权分财产,一匹马也不给他,一间屋也不能给他。后来还放狠话,说,张阁西队,不管是谁,谁来说都不行!弄急了她,就杀了吴玉节。
席伦富说得轻描淡写,我和我爹却都吓了一跳。吴玉节好像没听见,用筷子一点一点夹饭吃。下午,我和小四,同吴玉节一路去上学。下午是两节语文课,考写作文。我的语文学得比较好,小四也不错,都提前交卷。从窗口,看见吴玉节闷头写作文,时间剩不多了,才写寥寥数行,心里就同情他。吴玉节上学不喜欢集体活动。特别是体育课,他先是默默地在外围看,然后不知不觉,人就不见了,等同学回到教室,才发现他一个人趴在位子上,对着桌面发呆。他的语文、数学成绩都不好,在班里摆老末,评什么都没有他的份。平时大家学习,他也学,拿一只铅笔,在本子上写呀画,表现得很刻苦,但就是考不好。上学期,年初开学,班里的一扇窗户被北风吹烂,玻璃稀里哗啦,碎一地,寒风立刻乘隙而入,冻得大家身板僵硬。班主任随口说了一句,玻璃窗不好,万一玻璃掉了,扎到人就坏事,冬天还是用砖堵。班主任说这话是在星期三,等下一个星期一上课,发现烂窗被人用砖堵上了。砖是碎砖,校园里沿围墙一带,仍有不少。窗户还用学校外面水沟的泥把砖缝糊上,尚没有干透的泥巴上,手指印清晰可见。数九寒天,水沟结冰,可以想见堵窗人,砸冰取水取泥,毅力何其大。破窗户堵上了,冷风进不来,顿时暖和不少,不由地想知道谁是堵窗人。上星期天,隔壁班补课,果然一问就知道了。小四去问的,一个同学说,你们班的!说着就朝门里搜寻,一下就找着了。就是他!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原来是吴玉节!同学们原先都鄙视吴玉节,是因为他成绩不好,托班里的后腿,现在这件事情公然于世,大家一下子觉得原来冷落他真不对,以后一定对他好。我和小四,其实,早就应该对吴玉节好,之所以和他疏远,主要受他姐影响,恨乌及屋,他姐吴秀英太坏了。认为,要是跟吴玉节走得近,就会沾染吴秀英的坏。今天,看到吴玉节和他姐吴秀英,不在一条战线上,属于受剥削受压迫之列,对他刮目相看,和小四暗暗发誓,以后一定和吴玉节好,我帮他补语文,小四帮他补数学。
(七)
这天中午,放学回家。我家房屋,在一落差二米多高的土坡上。走到土坡下,看见一个妇女,露出脑袋,裹着宽幅蓝白方巾,坐在堂屋门槛上,侧脸面对我娘。上了土坡,那妇女一转脸,吓我一跳。这不是那个要饭的花子吗?我一时愣在门口。我娘说,你愣啥?这是秀英娘,你吴婶子。我从没见秀英娘在我家出现过,十分生分。我娘一说。我才缓过神来。原来,在记忆中,与要饭花子长得一模一样的那个人,就是秀英娘。上次她家打架,我情绪激动,只顾看热闹,没有注意像与不像。这次,秀英娘头戴,与要饭花子一模一样的头巾,上身灰白斜襟小褂,齐耳剪发,黑色棉布裤子,都和那天我看到的要饭花子一样。只是秀英娘左鼻凹一个小黑痣,但无关紧要,一个字:像。
我娘简略介绍之后,就去烙馍。烙馍,就是把一个小面团,用擀轴子,擀成一张薄面片,然后拦腰挑起,放在地面烧热的鏊子上,不停地正反面翻腾,冒出面香,即可食用。我娘坐在案板前忙活,秀英娘脸色始终铁青,眼皮耷拉着,谁也不看,一句话不说,至少我来到家之后,她没有说一句话。鏊子上的烙馍熟了,我娘挑起来,对我说,给你吴婶吃。我把烙馍卷成筒,递给秀英娘,她也不看我,漠然接过,拿在手里,也不吃。我娘说,秀英娘,你可别有那想法,秀英不憨不精的,咋办呢?你还有玉节呢,权当没有秀英这死孩子,玉节也要你抚养大呢,再说,老陈对你也不坏,马和牛都侍弄得膘肥体壮,别跳井跳河的说憨话,胡楼的李三翠一辈子打打闹闹,人家现在都快八十岁了,不也活得好好的。秀英娘突然说,老王姐,你别劝我,家后梨园那口井,早晚是我的棺材!说完,站起就走。
只见她,顺着下坡路,一拐弯,上黄土官道,不见了。一恍惚,我还以为又看见那个要饭的花子。秀英娘行动忒迅速,我和我娘,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娘。她怎么啦?”吃着娘给我卷的烙馍,我蹲在鏊子跟前续柴火。
“小孩别管大人的事!”我娘说。
“那天晚上……”我突然停下不说了。
那晚和小四,在水塘边玩水,不能让我娘知道,否则一顿打。
“唉,秀英娘这辈子过得叫啥日子这是……”我娘不让我问大人的事,自己却自言自语,眼睛还有些红,潮湿,是叫烟熏的吗?我觉得那天晚上,看见的水鬼,就是秀英娘。水鬼事件,小四告诉我说,他说给他哥听,他哥拿出课本,上有一篇鲁迅踢鬼的故事,让他看,并说,世上没有鬼。并强调说,所谓的鬼,都是自己吓唬自己罢了。小四眨巴眼,他一眨巴眼,就是不相信人说的话。他哥说,信不信随你,鲁迅说的话你还不信?鲁迅是谁知道吗?他哥把书摔在床上,气得一撅一撅,走了。小四的话,我将信将疑。如果不是鬼,那秀英娘在河里,水井边,趁没有人的时候,呜呜哭什么?大人世界,真搞不懂!
这天傍晚,天倾大雨,电闪,雷鸣,风卷树梢,漫空呼啸。村中大水塘,水位原本低至塘腰三分之二,不到一小时,齐边齐沿。站在黄泥大道,越过水井,看见水塘,水波荡漾,冲击堤岸。这是蝉之蛹,爬拉猴,今年最后一批破土而出的机会。新鲜爬拉猴洗净,盐腌,油炸,香脆可口。雨后,先前秋燥,为之一空。空气清新,身心怡爽。我和小四,准备去水井周围树林那,捉爬拉猴。地表为水浸透,深窟里,蝉蛹正好破土。主意是小四出的,开始我不赞成。对水鬼那事,心怀疑惧。小四手提大广口玻璃瓶,精神抖擞,大有不去不甘罢休之势。小四说,不给你说了吗?鲁迅都说没有鬼!你要不信,你在我后边跟着,逮了爬拉猴咱分,一人一半,行了吧?盛情难却,我跟随小四,趁夜色漫漶,穿过雨后湿滑的黄土大道,像水井旁的洋槐树林奔去。
(八)
水井位置在洋槐树林,类似一个蒜臼子,从村中央的黄土官道入口,两米小道,稍往里数米就是水井,周围以水井为圆心,是一个半径三米多的圆。我和小四走进洋槐树林之前,风停雨歇,夜月明亮,但在树林里,枝遮叶挡,少见光明,从黄土大路和水塘水面折返的光线,定睛,仍可依稀分辨棵棵树身。逮爬拉猴,就是在树身上下其手,轻轻抚摸触碰。爬拉猴从地底钻出,必须爬到树上,找一安全位置,一小时左右,破壳而出,幼蝉通体嫩黄,绵软娇弱,也可食用。
我们由外往里,从路边洋槐树开始。不久,小四的大光口玻璃瓶就装了三四十个。沿水井周边,已被我和小四摸了一遍。这时,小四建议深入洋槐林。洋槐林深处,一片黢黑。我说,算了吧,瓶子里那些烤熟,已经够饱餐一顿了。小四说,要不,你不去我去,你在这里等我。我一听,马上慌乱起来,这还不如跟他一起进树林呢。
洋槐林里面,虽然令人胆颤生恐,但爬拉猴确实不少,基本上一摸一个准,树树皆有。我和小四,从树林边缘往回返的时候,突然听见,黄土大路往水井那个方向,传来水桶和扁担钩子摩擦的叽扭声。脚板踩在泥泞的路面,不叽不叽。听脚步声,不是一个人。树林本身不大,这时候,我和小四就着大路上月光的折照,隐约看见两个人影。小四好奇,要看一看是谁?他不顾我,蹑脚往前凑,我赶紧跟上。到刚好能分辨人物的洋槐树背后,停下来。
仔细一看,发现吴玉节正朝水井这边蹒跚而来。他还低声抽泣呜咽,扁担在他肩上担着。他个子不高,两只铁皮水桶的提绳,刻意在扁担上绕了几绕,即便如此,铁皮水桶有时候还擦着地面。他后面跟着一个矮个,吴玉节一哭,矮个就说,哭啥哭!挑个水能累死你!矮个原来是他姐吴秀英。吴玉节趔趄,继续往水井跟前走。小四回头对我说,吴玉节来打水,后面是他姐。
小四正回头,对我悄声说话,只听一声惊叫“啊!”,我眼不眨地看着吴玉节一头翻进了水井。我也不由“哎呀”一声。小四扭头看时,吴玉节已经不见了身影,但我们都亲眼看见吴秀英趴在井沿上尖声“玉节、玉节”,然后,一直叫喊着“救人啊”,跑出洋槐树林。
我和小四吓软了腿。水井边,吴玉节的水桶和扁担,四散扔在地上,落入水井的吴玉节一点声息也没有。我和小四,浑身哆嗦。我打着颤说,真差劲,你不是说没有水鬼吗?小四紧抱眼前的一棵洋槐树,我原先抓着他的汗衫后襟,觉得不保险,这时候改抓他的胳膊。他的胳臂肌肉紧绷,根本抓不牢。他这时候,只顾打哆嗦。关键时候,我倒冷静下来。我附在小四耳边说,咱们轻点走,别跑,现在水鬼正在拽吴玉节,不会注意咱俩。
小四起先没有理我,我一拔脚,迈出第一步,这家伙立马松开树干,紧贴在我身后。我们沿着水井边,紧靠树林边缘的地方,高抬脚,轻落步,慢慢往黄土路靠近。愈靠近水井,小四干脆把头扭个九十度,看也不敢看。我倒好奇起来,他妈个巴子,水鬼从深井跃出,一把拽下吴玉节,得跳多高啊?我的眼睛在水井边沿逡巡。发现井拴上的井绳,一直扯到水井另一边的洋槐树林里。井绳是公用的,就拴在井边特意夯下去的铁栓上。谁家来打水,不必另带井绳,打完水,把井绳圈好,挂在井拴上就可以了。
我和假勇敢小四,刚走过水井,黄土大道上,人声嘈杂,跑过来一群大人,手电的光线交叉射过来,拿手电的人,手里都拿着逮爬拉猴的各式瓶子。这下不怕了,我和小四快步窜到大路上。热闹也不看了,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黄土大路,扰攘一片。我迈开大步往家赶,小四说,不中,你得先送我回去!
(九)
张阁西队几户村民,最近接连去镇上派出所报案,有三十只鸡被偷,盗贼心狠手辣,连鸡带笼一下搬走,也有十多只羊失窃,羊锁在屋子里,从后墙凿洞,悄没声息。原来村民家被盗,都是找队长席伦富报案,但报了白报,席伦富破不了案。村民一合计,直接去派出所了。
席伦富兼治保主任,和公安机关有归属关系,昨天被找去,不咸不淡地领了一堆埋汰。这天黄昏时分,正坐在家里,寻思好好抓一抓村里的治安问题,脚下地板上,弹了一片烟灰。吴秀英推门进来的时候,他正欠身,从桌上的烟盒里新拿一根烟。
“伦富叔!”吴秀英说,“俺娘今个儿一天都没有见着了。”席伦富一怔,一股怒气涌上来。他看着吴秀英,吴秀英的嘴很大,一说话,黄牙齿就露出来,七歪八倒,显得满嘴都是牙。
“你连自己的娘都看不好,你平时指什么吃的!”席伦富平时就看吴秀英不顺眼,欺负男人,侮辱娘亲,还那么丑,算个什么东西!
席伦富飞起一脚,把脚下的塑壳茶瓶,踢倒。他老婆从里间走出,说:“有话不能好好说,秀英,你娘怎么了?”女人走近秀英。
“俺娘上午还在家铡牛草,中午也没有吃饭,就找不到……。呜呜呜……”
吴秀英哭起来。
“你都在哪里找了?最后一次你在哪里见的她?”席伦富问。
“中午吃饭前,我让她给马和牛饮水,她说等一会儿,她的胃有些疼。话还没有说完,老陈就去给牛饮水,我就生气,我不能看见她和老陈见面!我对俺娘说,你要是再不去给马和牛饮水,你中午就不要吃饭,要吃就吃草。完了我就去带小孩吃饭。”吴秀英答。
“中午饭是谁做的?”席伦富问。
“俺娘做的……”吴秀英答。
“你就是一个杂种!”席伦富说。
“啥?”吴秀英问。
“你就是一个坏种!”席伦富说。
“你才是一个杂种!”吴秀英答,“俺娘和老陈在一起嘀嘀咕咕,我对你反应几次了,你都不管!”
伦富女人忍不住骂:“你个憨熊,你叔骂你应该的,再还嘴我扇你,信不?”
她朝吴秀英腚上踢了一脚,“滚你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