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归,当归,你可千万别做啥事。”思归两眼通红,他并不敢怕太快,怕惊吓到当归。且他要分心操控五行之力,一旦当归坠落下来,他得接着。
当归一脚踩虚,思归哇一声哭出来,喊道:“当归,抓紧啊,我马上到。”
当归一手抓着一根树枝,一手扣着嶙峋石头,悬垂在山顶边缘。思归小心翼翼地操控五行巫力,凝塑为大网,他不过巫祝境修为,在这个年纪绝对是天之骄子,但对五行法则的掌控实在有限,且巫力并不浑厚。
五行大网铺在当归身下,思归这才松了口气,他红着眼,抽泣着沿山脊往上爬,嘴上喊道:“当归,抓紧啊,等我,等我。”
“咔嚓。”当康山本就土壤贫瘠,那一颗小树还是在石缝里扎根,并不粗壮,如何支撑得起当归,已经折断一半。
“等等我啊,等等我。”思归奋力往上爬,他声音都几乎嘶哑。
“咔嚓。”小树连根拔起,当归另一只手也扣不稳石头,整个人坠下山去。
“我来了。”思归一手以五行巫力化作绳索缠束在一块巨石上,飞扑出去,一手往前探。
当思归与当归并肩坐在当康山顶时,思归依旧心有余悸,呜咽道:“当归,你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
当归声音清冷,说道:“我有个哥哥……”
四方台,初生城。
《华夏法典》试行的第一条,人无贵贱之分,人有长幼之别。
一纸契约并不作数,卑贱依旧与卑贱在命运的指引下结为夫妻,他们如同野草一般一颗挨着另一颗,艰难地活着。
一纸契约也并非全然如此,至少再卑贱的人也有了名字,不必拿阿猫阿狗当绰号,也不必为了一个好听些的绰号在成人仪式之前去冒险。
一对清贫的夫妻,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在《华夏法典》推行的第一年,这个孩子终于摘掉了头顶的绰号。这对父母对他们的孩子充满了希冀,他们把一切美好的祝福都揉捻在名字中——远志。
远志,这已经是这对清贫夫妻搜肠刮肚所能想出来最好的名字。
青铜历十二年,他们失去了容身之地,在离开初生城的路上,他们诞下了第二个孩子。人族大巫鹿璇玑为孩子行了沐浴礼,并赐名为当归。
可惜当归并未给这对夫妻带来好运,他们依旧得离开初生城,即便有人族大巫鹿璇玑出面,也无法改变这一切。
他们失去了容身之地,沦为了流民,他们在野地里刨食,在鹿璇玑无奈的注视下,一家五口,男人背着母亲,女人抱着当归,不过四五岁的远志跟在最后。
“人有远志,思归当归。”鹿璇玑追出来,把身上不多的铜贝都放到远志的手里。
人有远志,思归当归,可惜不得归。
数年颠沛,女人摔断了腿,她不想成为负担,她的男人太苦了,已经背负了三个老幼,她拖曳着断腿,像一只蝴蝶一样从山上坠落下去。
可惜蝴蝶有翅膀,女人没有。
她只是摔断了腿,她不必寻死,但她没有选择。
她知晓自己的男人一夜未眠,他在思考出路。
母亲年纪大了,孩子又还小,她也成了负担。
男人背负母亲和尚且年幼的儿女在野地里刨食,青铜历十八年,男人死在九黎山下不远处,他被野猪顶穿了胸膛。
过早的流浪颠沛让远志和当归早早懂事,远志在野地里寻找到了父亲的遗骸,他喊着泪挖了个坑掩埋,背着奶奶,牵着妹妹,攥紧父亲手里至死都没舍得丢弃的刀子,那炳刀子值五个铜贝,要六张下等兽皮。
青铜历十九年,他们来到了当康山,当康部落的旧址。荒废许多年的田地里杂乱生长着些糜子、粟米和稗子,远志如获至宝,他一粒一粒抹下谷子。
远志含泪舂米,让奶奶吃了一顿饱饭,他责备自己没用,父亲可是一个人扛着这个家,在野地里挣扎了整整六年。
青铜历二十年,春耕夏忙,秋收冬藏,收获不多,挨不过这个冬天。
“当归,你照顾奶奶,我去换粮食。”远志吃了一碗稀薄的糜子粥,他的肚子依旧很瘪,他拿着父亲的刀子,也走上了父亲当初的路。
当一个猎人,去寻找野兽,带去的礼物是刀子,但愿野兽会拿皮肉回礼。
剥皮、取肉,皮肉可以拿人拖拖去四方台初生城卖,然后换粮食。
大约过了一个月天,远志回来了,他拖着两袋粮食,一袋是粟米,一袋是糜子。当归心疼地给哥哥烧热水,他泡了一整夜,依旧咳嗽不止。远志心疼妹妹与奶奶无依无靠,她们已经断粮两日。
远志感染了风寒,和他的父亲一样,夜里也咳嗽,捂着嘴,尽量小声。
开春了好了些,远志也更忙了,耕地、播种、采药、打渔、狩猎、去初生城贩卖皮肉。当归还小,她力所能及的事情不多,做饭、照顾奶奶、捡柴、也学着缝补衣裳、也学着捏塑陶器。
两个一大一小的孩子,和一个聋且瞎的老人,在当康山下刨食。
这是第三年,远志也成长为一个合格的猎人,尽管明年他才过成人礼。
凛冽的冬天,远志最喜欢,皮肉涨价了。
当归不喜欢,哥哥的风寒越来越严重,喉咙不住地低吼,低吼如野猫。
作为一个不算老练但绝对合格的猎人,远志花三五天狩猎,余下十天,往返初生城,来回比以前少花一半时日。他不敢太耽搁时间,第一次狩猎毫无经验,往返一个月,妹妹和奶奶险些饿死在雪地里。
在家待了一日,远志又空着手,拿着刀子,在晨曦里出发了。当归与奶奶循着足迹追了不远,足迹被覆盖了。
可以想象,远志离家不远便折了一根枝丫,他面朝家人,后退而行,用枝丫抹去足迹。
走了稍远,远志面朝的是野地和风雪,背负的妹妹和奶奶,攥紧的是刀子和铜贝,拖曳的是人拖和责任。
“已经十天了。”当归用眼泪结束故事,她靠在思归肩头,泪水打湿了思归的粗麻衣,她起身时脸上印着麻布衣的纹路,不算细密,如四方台的阡陌纵横,如初生城的街巷交织。
“你哥哥会回来的,上次不是去了半个月?”思归束手无策,只能出言安慰。
他向来觉得那些智者、巫祝神神叨叨,但他本能地以最为虔诚的姿态和无上的敬意轻声祈求神灵保佑,保佑远志归来。